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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时代文体”的思想文化随笔创作得失论——以张少华《鸿渐赣南》和《楚楚雩阳》的文本特征为例
发布时间:2021-08-30 14:36:11
     “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20世纪90年代以降,中国社会由计划经济逐步转型为市场经济,随着社会的市场化和公共空间的拓展,文学生态环境相对宽松自由,作家写作的精神也相对自由,散文作为能自由自在地表达思想观念和内心情愫的文体,得以绽放生命之花。一时间,思想文化随笔迅速成为反映时代文化艺术精神结构的“时代文体”,形成了散文“破体”的局面。“破体”的含义,其一是打破各种文类的疆域,在散文创作中融入诗歌、小说、戏剧等文体的表现手法;其二是散文开始突破“短、小、轻”模式,追求“大、长、重”的“大散文”气概。所谓“大散文”的特征有三点:一是篇幅长,动辄数万字;二是题材宏大,涉及人类困境、历史溯源、地域文化等大命题;三是具有文化批判精神,理论色彩较为浓厚。
       江西自古以来就有着深厚的地域文化书写传统,“唐宋八大家”中江西就有欧阳修、王安石和曾巩三位大家,加上心学大师王阳明、理学大家周敦颐等等,他们共同书写了流光溢彩、彪炳千古的诗文。近些年来,一批江西散文作家也汇入思想文化随笔书写的洪流当中,希冀以宏大的视野、忧患的意识和批判的精神给散文带来新的创造,以呈现出恢宏阔大的面貌。他们通过大量的资料搜集和实地踏勘,寻找历史的真实细节,用同情的理解还原历史现场,悬置目前别人对历史事件的叙述和评判,带领读者进入历史现场,重新梳理地域历史文化的肌理和脉络。在这群躬耕不辍的作家当中,我们不能忽略一位特立独行的“文化行者”[1],这就是多年来倾心对赣南历史与文化生态进行深描的业余作家张少华先生。
       张少华的《鸿渐赣南》(江西高校出版社2019年12月出版,共6卷本,已出版2卷)被冠名为历史文化散文集,实际上是一部客家区域文化研究论著,是作者数十年来研读赣南历史的思想文化随笔。关于书名的来历,他在行文中也数次提到,“鸿渐”有从低到高、循序渐进、逐渐逼近真相之意。作者用上、下两卷共53万字的鸿篇巨制来勾勒赣南地域文化历史的点点滴滴,力求精准描摹出赣南文化的历史脉络。该书通过海量的史料搜集和田野考察,大胆假设、小心论证,围绕赣南历史名人的生平事迹和生活线索进行逐一描画,特别是对学术空白状态的先秦至唐代赣南文化进行了分析论证,为读者了解赣南历史文化提供了一个广阔的视野。
      《鸿渐赣南》出版不到半年的时间,张少华又捧出了他的另一部新作《楚楚雩阳》(江西高校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本书通过对赣州于都县两千两百多年建置史的全面梳理和对史料的深入挖掘,描绘了于都上古民俗、汉代创县、六朝征战、魏晋经营、大唐风雅、宋代名臣、明朝讲会、清代兴衰的历史演进过程,并对罗田摩崖、福田古寺、雩阳书院进行了实地考证,特别是对“雩文化”概念的提出、西汉对南越的征伐、孙权对赣南的经营、吴僧伽与禅宗、岳飞对虔州匪患的处理、宋代私盐问题、李涞等于都先贤的重新评价问题等进行了阐述。关于这两部著作的历史价值和文化内涵,钟俊昆教授和谢帆云老师在序言和书评当中已有深刻全面的阐释,但是目前学界对于这两部著作的文体归属尚有争议。因此,本文另辟蹊径,不揣谫陋,尝试从两部著作的语言风格和特色入手,以此个案的分析来解读思想文化随笔创作的得与失。
        一、旁逸斜出、浓墨重彩的训解之词和类文本 
       以浩繁翔实的史料钩沉为筋骨,用文白相间的口述体语言为血肉,展开对赣南地方文化与历史的描摹,是《鸿渐赣南》和《楚楚雩阳》共同的文本特色。严格意义说来,这两部作品均以考据各类史料为叙事主线,究竟应该定义为历史学论著还是历史文化散文集呢?与传统学术专著的客观性论证和中立平和的叙述方式有所不同,在《鸿渐赣南》和《楚楚雩阳》中,作者在行文过程中不时发表自己的感受与见解,提出自己的独见与主张,驳斥现有的观点和论断。这种闲话家常式的写法又接近散文的缘情而发、随性而至的风格,给读者耳目一新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就循着作者的讲述卷入了赣南不同历史时期的事件与人物故事当中,但却不知是信史还是戏说。因此,把这两部著作定义为部分运用了散文手法的思想文化随笔也许更为妥当。
      《鸿渐赣南》文本的一大特点是,作者在行文当中时时用到训解之词,比如讲到郁孤台,就立马来解释“郁”字。据不完全统计,书中对“鸟”“部”“楚”“用”“字”“等”“梦”“正”“止”等10多个字眼进行了训诂,在思想文化随笔中大量插入这些训诂学知识,给人以旁逸斜出之感。《鸿渐赣南》和《楚楚雩阳》的另一个文本特点是大量类文本(法国理论家热奈特将“所有围绕文本的边缘或补充性的数据”统称为类文本)的运用。书中在对赣南人物和事件进行分析与描述的时候,难免会勾连出一些相关人物,这些本来可以一笔带过的人或事,却被作者浓墨重彩地细致描述,使得整部作品结构略显散乱,主题不够突出,线索不甚明晰,影响了读者顺畅地进行阅读。例如,在两部著作都提到的“别梦雩阳”这一章中,讲到赣南的先秦史,作者抛出的问题是“为什么偏偏在楚国时期才能形成已知却源头失考的雩、赣文明”,于是联想到屈原,便开始洋洋洒洒地讲述,以近1500字的篇幅来介绍屈原的文化身份及其渊源,说完之后作者来了一句“说了这么多与本文并无直接关系的屈原,无非是想说出笔者的一个假设……”这样的文本处理,就容易让读者迷失在无关细节中,冲淡了主题。类似的行文方式,在书中频频出现,这或许是作者的思维习惯使然,因为,我们不难发现,书中的正文部分出现了许多口述式的评点感悟;而在“尾篇”和“代后记”话语中,本该叙述作者的创作心路历程,却又加入了不少对历史事件的考证和史料记录。大量类文本的出现,使得书中的线索不甚明晰。正如钟俊昆教授的担心,他认为“作者行文线索太多,阅读者也必然会觉得太绕,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实影响了阅读的顺畅直溜与酣然自在,进而使之成为专业性极强的小众读物”[2]。谢帆云认为,这种担心有很大的可能成为现实,一些历史爱好者觉得大量“渲染”影响了史学的严谨,而文学爱好者会觉得更为大量的考证枯燥无味。但是,与此同时,谢帆云更希望看到相反的情景:“文学的爱好者愿意追踪作者为赣南历史所作的大量考证,而历史爱好者将珍视作者在考证过程中的心路历程,这样,《鸿渐赣南》就能成为史学、文学爱好者共同的喜好,读者们心中的赣南历史的空白,也就顺利地找到了填补的五彩石。”[3]
       此外,作者还热衷于把自己读书的过程、思考的经过也一一叙述出来,而且常常是不可抑制地这样做,以至于作者自己也常常发出“扯远了,就此打住”“尽管与本文的主旨关系不大,笔者还是忍不住要说几句”之类的话语,诸如“请教诸贤”类口述式的表达更是两部著作贯穿始终的行文方式。但凡作者要印证一种说法,就必定要牵扯出与之相关联的各种史料,并一一辑录,且唯恐读者不解,还要热心真诚、反反复复把所有的论证过程掰开揉碎来叙述。如果读者没有一定的历史背景知识,便会瞬间淹没在浩如烟海的史料当中,犹如走进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迷失不知归路。这种“闲谈体”的文风,是把读者当作了亲热的故交,真情吐露之际容易畅快忘形,一泻千里。
       训解之词和类文本的运用,使得本书的理想读者或为从事历史学研究或地方志研究的专业人士。如果作者期待更多普通读者通过《鸿渐赣南》和《楚楚雩阳》来了解和读懂赣城的文化与历史,大可以采用注释的方式,读者不明白的地方可以自行参考,这样的处理应该会让全书线索更为清晰,文体性质也更易确认。
        二、绵延婉转、文白相间的繁复笔调 
      《鸿渐赣南》与《楚楚雩阳》最鲜明的文本特点之一是绵延婉转及结构极为繁复的长句子和反复斟酌推敲后选取的精巧词汇。作者使用的句法往往是奇特的,这些句子看起来过于繁复,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同位关系很模糊,甚至没有。插句里面常常套着插句,使人困惑,这些曲折流动的句子使得读者沉浸于他所创造的语言世界之中。大量生僻的词汇在其作品中反复出现,这些词汇的堆砌使他写出的句子常常被批评为累赘。
       从语言风格上看,《鸿渐赣南》与《楚楚雩阳》在运用史实进行分析和推论的时候,尽力避免那种有闻必录和记流水账的写法,而是辞采铺陈,墨花飞舞,那些“闲话逸出”的散文笔调从某种程度上克服了平庸化的写作模式,弱化了历史著作的艰涩枯燥,比如:“陈婴故垒。今天,我与你隔岸凝睇。我与你,早该有如此缠绵炀涩的对视。我把我的目光悠悠地折叠成扇骨状的一支又一支,再糊上片刻之前于生佛座前参得的慧光,云暝般地幽荡而去。只有这样才能与你雄厚古旧的视线交睫呀!那一刻,是你的伟悍和简阔把我内心固有的绵柔一遍又一遍地搓揉,直至灵台无计,我该在你神矢如疾的打量中和衣席地哟,把所有的傲骨一根根地拍到细碎,再杂糅进你的穿越两千余载而来的注神和倾意之中……那是巍巍大汉布衣将相的注目,那是酎金夺爵、汉武盛世的睨视,那是佛光东来、通天彻地的扫视,那是剑指西域、袂舞天涯的顾盼,那是我心中曾经的绝顶,那是来自西汉祚初的惊鸿一瞥哩!心醉了,也碎了。此刻,我只想在你的西隅睡去……别梦雩阳三十年,我与陈婴故垒的照面,终是在这个草长莺飞的春天,轻烟细柳的早晨,夙愿契成。身后,有微风啄背。我问我心:那是来自古汉水的平波细纹间荡起的风吗?春风无言,顾自东去。这是陈婴故垒。”这一段,作者在细致入微的描述中挖掘出具有独特视角的真知灼见,呈现出一种雄浑、朴拙,有气势感和韵律感的写作风格。
       然而,作者在提出对历史人物及事件的某个观点时,经常根据“片断”或“零散”的材料进行化合与创新,而不是从学理、逻辑和概念层面进行推演,因此显得不够自信,经常会附上一大段内心感悟,以表达对此见解的个人独创性和不确定性,且口述式的表达颇为饶舌。这就使得本书给出的结论不能让人信服,也使文章有些拖沓冗长。思想文化随笔的创作可以遵循孙犁先生提出的几点要求:文字要“朴实”。以“朴实”的要求为最根本、最重要,与之并列的是“含蓄”与“简练”。实现文字简练的途径主要有:力戒“描写过细,表露无余”;叙事“以简要为主”,不要节外生枝;要眼见为实,文献引用不要太多;“要对口语加番洗练的功夫。好像淘米,洗去泥沙;好像炼钢,取出精华”,“洗去那些不确实、紊乱的成分”;“抒情也要有所控制”;考证文字,“需要简明、具体”,“并读着有兴味”。文字上做到“简练”了,散文在形体必显得“短小”。[4] 
       三、皓首穷经、深耕细作之后的动情书写 
       张少华是钟爱地方史书写的孤独跋涉者,他曾在书中多次提到要终身致力于探究赣南这片让他悠悠神往的圣地。从2016年的《最后一寸江南》到2019年的《鸿渐赣南》再到2020年的《楚楚雩阳》,张少华先后捧出了有关赣南历史的思想文化系列随笔,累累成果来自他几十年的酝酿。他一直辛勤耕耘在赣南地方历史的构建与重建当中,一直在与笔下的历史人物对话,同时也与身边的读者对话,把枯燥的历史材料幻化为一个个生动而诗意的故事。他身体力行,倡导返回中国历史文化本源,通过深入历史语境,来构建他心目中的雩都以及赣南的历史渊源。张少华几十年如一日地甘坐冷板凳,倾尽全力抒写这一片热土,源自他的情怀、使命与担当。他是上饶广丰县人,但由于经年生活在赣南,而深深眷恋着这里,就连梦里都会与雩都、与赣南的历史名人神交。这种对研究对象魂牵梦绕的痴迷达到了治学的最高境界。
       在《楚楚雩阳》新书发布会致辞中,简心老师对赣南文化的总结非常全面:“我们所生活并为之书写的赣南,是块流淌着中国真正古典中原文化血液的客家祖地,也是化育并阐释了理学和心学学说的思想土地,更是承载过中国当代历史风云命运走向的红色圣地,也是担负着当下中国未来发展战略重要腹地地位的战略要地。处于吴头楚尾闽户粤庭的客家摇篮赣南,饱含了吴楚闽粤的文化辐射与中原文化基因融合。数千年来,伴随着中国历代人口的流动与迁徙,一代代中原汉人南迁和赣南土著先民碰撞、融合,共同开掘了一条浩瀚奔涌的物质与精神文明之河,化育形成了今天客家文化、红色文化、禅宗文化、堪舆文化、理学文化、宋城文化等层层累叠的赣南文化生态……”张少华的著作《鸿渐赣南》和《楚楚雩阳》正是从众多的角度来反映赣南文化性格、文化肌理及文化生态的,体现了作者为赣南文化修史编志的雄心壮志。如若作者在言说的过程中略微再节制一些,删掉文本中经常出现的信手拈来的闲笔,文本的叙事线索将会更加清晰,它们的定位会更加靠近历史文化散文,从而让更多的读者领悟其精髓。当然,对于一位文化体制外的业余作家,我们不能提出过于苛刻的要求,诚如龚文瑞在《最后一寸江南》序言中说到的:“他是一个进入了研究空间却并不在这个领域里的文化型作家,但却能如此深入地阅读赣州地方历史及相关的经史,并如此深情而细腻地写出如此气势博大的鸿文来的人,阅读者当予以敬重才是。”
        综上,《鸿渐赣南》和《楚楚雩阳》广征博引、内涵丰富、文白相间的表达方式,体现了作者深厚的文化底蕴,使得全书充溢着浓郁的人文精神。作者有意通过新的视角和语言来反观历史、解读历史,以一种民间化叙事立场,对历代方志的舛误给予考辨订正,试图找出“历史”与“当代”这两个时空之间的某种联系,以对地方史的宏观整体书写进行有益的尝试,表达出他对心向往之的地方史的崇敬心态。张少华的系列地域历史文化著作以文化随笔的方式,试图提取属于赣南地域特有的文学DNA,从故纸堆中唤醒沉睡的先人,让他们的品德、义举和文采映照当下的生活,从而使文脉的传承得以延续。
       在这两部思想文化随笔中,作者带着一颗为赣南文化修史编志的心,努力呈现出一种雄浑深厚的文体风格,实际上也给读者带来了这样的整体感受。不足之处在于作者思虑和表达欲过度,本应属于背景的史料,因为作者的引述,反倒成了文章的主体,导致文本中精雕细琢的细枝末节过多,从而造成了文体的部分失范以及读者接受上的障碍。这是在思想文化随笔创作中需要注意的问题。

参考文献: [1]龚文瑞:《文化行者的写作姿态——我看张少华其人其文》,张少华《最后一寸江南》,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6年。[2]钟俊昆:《〈鸿渐赣南〉:一部厚重的客家区域文化史》,张少华《鸿渐赣南》,江西高校出版社,2019年。[3]谢帆云:《在历史的空白处——张少华〈鸿渐赣南〉读后》,《赣南日报》2020年4月3日。[4]李继凯、任竞泽、马杰等:《“和而不同”与中国当代散文研究案例分析》,《“和而不同”与中国散文》,广东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272页。 (作者单位:江西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

       袁演,江西九江人,现任职于江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主要从事叙事学和散文研究。《江西文情报告》主编,南昌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已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江西社会科学》等报刊发表叙事学研究及散文评论若干。出版个人专著《先秦两汉寓言叙事研究》。 

       本文刊发于《创作评谭》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