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艳的鲜花与浴血的勇士
——观大型原创主题故事剧《听故事见江西》之诗剧《碧血花》有感
文/北京电影学院中国电影文化研究院 卢暖
作为美学之重要范畴的“崇高”,深深植根于人类自我扩张的需求,只是在不同的思想背景之下,扩张的方向有不同。理性主义传统要求个体的“三尺微命”与抽象的“理式”或普遍的伦理秩序相融合,以此来实现舍生取义之壮美;浪漫主义传统则是将自我界定的真理或自我体验到的爱与美视作一种超然于现实的存在,并且让一切速朽的个体投身于一次追求“超然之物”的伟大征程,从而赢得永生。在现代,唯意志主义哲学将崇高理解为人在“醉的战栗”中陷入忘我的狂喜并融入宇宙大化;马克思主义则将崇高理解为人类在改造世界,按照历史的必然要求奋勇前行的人们,为创造理想的新世界而壮烈牺牲的精神气质。从古至今,崇高均是对自我扩张的赞誉,它否定了有限的、腐朽的、充满蝇营狗苟的功利世界,而肯定了人类的种种理想,在情感上确立了人类为了理想而奋斗、牺牲的价值。马克思主义及其革命精神中孕育的崇高观念,最大特色便是让理想植根于社会现实,并从历史进步和人类解放的视角赋予了个体的悲剧性陨落以现实意义;从而,剖析现实的理性主义精神与自我实现的浪漫主义精神得以契合。
由郭富民教授担任编剧的《碧血花》,正是一部展示崇高美学的壮丽诗剧,作者在凝练的篇幅内,表现了两种不同的崇高精神的对立与统一,也使我们在个人生活和革命事业这两个层次上,全面领略了江西的一代革命英雄感人至深的家国情怀。
在诗剧的开场,主人公段桂秀独守空房,而她的丈夫王金长则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同时,王金长回荡在整个空间的声音,时而是在与妻子进行隔空的对白,时而又变成了一个“叙事者”在追忆往事。这样的场面处理方式,无疑使我们提前见到了夫妻天人永隔的终局,借此,剧作也将二人诀别前的一个温情脉脉的事件,诗化表现为夫妻珍存终生的一段记忆:妻子守望一生,自是要在九十年间无数次地回忆起丈夫为她采下的鲜花,而早已逝去的王金长,似是也在另一时空继续讲述着当年的爱情故事。妹妹喜爱山崖上的映山红,哥哥便将花采来送给了妹妹;上山折花虽是危险重重,但答应妹妹的事情,哥哥便一定要做到。岩石划破手臂,鲜血滴上花瓣,这位贫苦的、无法给妻子提供什么优裕生活的山村青年,用血染的鲜花成就了新婚夫妇甜蜜的爱,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娇艳杜鹃,构成了诗剧第一个关于崇高的意象:王金长为了爱而以身犯险,并完成了一次自我的扩张,也就是将个体生命奉献给爱人,并在无限的爱中伸展。这种崇高充盈着浪漫主义情调:我们在此岸世界拥抱着美丽的爱人,她的明眸却又幻化出一个超然的彼岸世界。我们甘愿为这个世界出生入死!
然而,爱情的鲜花却是于炮火硝烟中吐蕊,未及迎风怒放,便将零落成泥:妻子听到的“雷声”实则是敌军的炮声,看到的“闪电”实为敌人屠刀上的寒光,祖国母亲的胸膛正在被铁蹄无情践踏,父老乡亲的哀哭不绝于耳。因此,原应相守一生的夫妻面临诀别:革命者出征的军号一遍遍地召唤着王金长奔赴战场,保家卫国的使命要求他割舍自己的情爱。看着出征前夫妻话别的场面,我们终于明白,浪漫爱情必经血与火的考验:金长冒险给妻子摘花,不仅是爱情使然,而且是出于一种忧虑,即担心自己与妻子此生无缘再见。由此,爱的崇高便开始升华,原本聚焦于私情的诗中回荡起更加雄壮、义烈的旋律,此前娇艳美丽的爱之花本已沾染了鲜血,而今,却是要长成哥哥胸前飞溅而出的“血花”了。
很快,王金长已穿好了一身红军的军装,适才将满腔柔情献给妻子的那位年轻的丈夫,就此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将宝贵生命无私献给祖国和人民的英勇斗士。诀别之际,夫妻紧紧相拥,同时说出了催人泪下的誓言。妻子答应丈夫:“不管多久,我等你回来!”丈夫也答应妻子:“不管多久,我一定回来!”但这次,他没能像从前那样履行诺言:娇艳鲜花被封存进孤孀的空梦,爱花的妹妹再也等不到哥哥归来。伴随《十送红军》的优美旋律,金长与桂秀的离别扩展成为群像展示,我们看到无数红军战士与妻子依依惜别,翻过一座山,战士们便看不见挚爱的家乡和亲人了。随后,舞台空间一分为二,一边是为了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而拼搏的战斗英雄,另一边,则是苦苦守候着爱人归家、盼望着革命胜利的另一些同样伟大、崇高的英雄;而同一舞台上的两个世界,却又仿佛始终未曾分别,双眼受伤的战士还能看到亲爱的妻子在家中劳作,而远隔万里的爱人又会为战士呐喊助威。大江大河过后,前方尚有万水千山,枪林弹雨过后,前方仍是虎踞龙盘,但战士未曾退缩,当他们与远方的家乡隔空相望、听到爱人的呼喊之时,他们便知自己为何而战:娇嫩艳丽的杜鹃,既面临风暴的摧折,那么,用雷霆万钧之力去换取万里晴空,才算是真正忠于自己的爱。
最终,当王金长在战斗中英勇牺牲之时,段桂秀执拗地说出了一句令人痛心的台词:“不!他不会死!”因为,她能确信自己的金长哥哥决不会食言。这一刻,爱情的崇高精神与革命的崇高精神竟出现了残酷的对立:英雄自我牺牲,似是不得已“背弃”了自己对爱人的诺言。但当舞台背景出现了绚烂的花火,以及“人民万岁”“祖国万岁”等字样时,我们很清楚地认识到,革命者的牺牲成就了大爱,也为后世无数人的爱情与幸福创造了条件。爱的鲜花在金长哥哥飞溅的鲜血中不复存在,但血花点染了红旗,在神州大地促成了新的生命;当年娇艳的映山红,已在爱的终身遗恨中凋零,却又在英雄期盼已久的清朗夜空中重新绽放为璀璨夺目的焰火。今日,在祖国锦绣山河中得以恣意绽放的鲜花、用以赞美祖国和人民的灿烂烟花,都成了哥哥许给妹妹的“世界上最美的花”,我们对此驻足凝视之时,亦能再次满心欢喜地寻得当年那个不畏艰险、一诺千金爱人!
在柔美而又充盈着力量的乐声中,已满头白发的妹妹纵情地喊了一声:“哥哥!”一生的相思泪,让逝者的碧血丹心在生者饱经沧桑的忠魂中常住,也让英雄的功勋永垂青史。英雄用血肉铸就美好的新世界,这便是马克思主义的崇高美学:自我在人类的幸福中无限扩张。而这些用爱之花化作鲜血,最终又点亮了祖国夜空的崇高者,也通过《碧血花》这出形式上珠圆玉润、内容上荡气回肠的革命浪漫主义诗剧,赢得了世人饱含热泪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