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剧种层面来说,质朴明快、散发乡野之气的黄梅戏,更擅长表现村闾里巷的家长里短、贩夫走卒的喜怒哀乐,当然也有《天仙配》《牛郎织女》中满是人情味的仙女形象,或者也算与袍带宫廷有关但仍有着强烈民间文学色彩的《女驸马》等,自然也有王科举、李兆廷等小知识分子形象,但要表现汤显祖这般远离地气的大儒,相信很多人的印象是力有不逮。
再说梅院军,已是在黄梅戏观众中有着很大影响的当红小生,留给观众更多更深的是憨厚质朴的董永、风流俊雅的周瑜等小生形象,要说跨行当的话,也就是《对百草》里的吕洞宾。对于汤显祖这个跨青年、中年、老年三个时期的形象,他能不能驾驭?很多熟悉他的人也是捏着一把汗的。
黄梅戏《汤显祖》以汤显祖呕心沥血撰写《牡丹亭》为线索,贯串起他的一生情史和仕途坎坷。为了更好地贴近汤显祖的身份,剧本曲词比较雅化,这无论对黄梅戏还是梅院军来说都是个挑战。
虽然说《汤显祖》是量身定做,但却没有梅院军以往任何舞台上塑造过的形象做参照,那就是说,梅院军必须要进行自我突破乃至剧种突破。作为相隔数百年的戏曲人,梅院军与汤显祖之间其实是有着相通之处的,那便是对艺术世界的美好近乎偏执的追求,对精神世界的独立趋于浪漫的追求,一个为了曲辞之美,哪怕“不妨拗折了天下人的嗓子”,一个为了寻找更大的艺术创作空间毅然离开了为许多人视为艺术殿堂的国有艺术院团。
居中的汤显祖,仅靠传统的黄梅戏表演程式和唱腔是无法让他立起来的,他必须清新、必须脱俗,不能沾杂些许地气,鹤然于众生之中。梅院军紧紧抓住“情”“真”二字,用细腻的表演和多变的声腔,开启了他的匠心之旅。
大幕开启,灯光亮出,便是一尊造型。汤显祖长身玉立,背对观众,轻舒玉臂,一把折扇衬托出来的儒雅之气,弥漫于空旷的舞台,全剧的艺术基调由此奠定。随着慢慢转身,一字一顿念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每一个字一个动作,节奏鲜明。这韵白、这行腔,不见了黄梅戏惯常的质朴与活泼,淡化了亲切的安庆乡音和生活气息,借鉴了话剧的字字含情,昆曲的每歌必舞,但清新依在,多了几分诗意和空灵,抒情依旧,少了几分烟火和尘嚣。这样的表演,改变了黄梅戏以往带给观众的固有印象。
紧接着的第一场,依然是追光中的造型,只是手中的折扇换成了狼毫,背面变成了正面,此时的汤显祖正沉湎于自己营造的“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浪漫艺术世界里,“生旦净丑,演绎苦乐人生,吹拉弹唱,透彻世间红尘”,字字铿锵、句句顿挫,念中带唱、且吟且歌,动作大开大合,圆中见方、棱角分明。在这段表演中,梅院军揉入了京昆元素,将人物如傻似狂的状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这种表演程式上的突破,为黄梅戏的表现增添了几分庄重大气。
在面对三个痴情女子时,梅院军很好地诠释了汤显祖的复杂情感。面对相知相伴、相濡以沫的妻子玉瑛,他表演中强调的是温柔体贴,面对超级粉丝俞二娘的爱慕,他突出的是欲爱不能的尊重和压制,而对于商小玲因《牡丹亭》与俞二娘一样断肠而逝,梅院军以拳击地,痛心疾首:“是《牡丹亭》误了你,是我害了你呀!”声声含泪,字字泣血,话剧的真切和黄梅戏的细腻,在这里达到了一种了无痕迹的和谐。
如果在戏的第一场中,汤显祖还留有对功名追求的些许热情,表现他对世俗妥协或者说俯就的圆融,那么第二场在对张居正和沈懋学的态度上,汤显祖就显示出了他的方正。听闻张居正去世,他不因张居正与己龃龉而幸灾乐祸,反而赞他不愧“一代贤相”,对竞争对手沈懋学,也毫不掩饰对其才华的倾慕。梅院军以清澈的眼神和松弛的表演,让观众看到人物透明的内心世界。
梅院军无疑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非常全面的黄梅戏演员,唱功尤其值得推崇。《汤显祖》固然为他提供了从小生到老生的跨行当突破的空间,但更多的是黄梅戏本身以唱见长、长于抒情的剧种特点,给了唱功极佳的梅院军尽情发挥的余地。他充分利用自身嗓音可塑性强的特点,在音色上下功夫,青年时更多的明亮,中年时更多的厚实,老年时更多的沧桑。全剧最后,汤显祖回顾和反思人生的大段唱腔,是最考验演员唱功的,梅院军采用了黄梅戏中凄切动人的阴司腔起唱,道劲沉稳,节奏舒缓而又凝重。但是,对于这样一段情感极为复杂的唱段,完全使用表情比较单一的阴司腔显然是驾驭不了的,梅院军与编曲通力合作,融入主腔及幕后帮腔,使得整个唱腔在不失黄梅戏醇厚韵味的同时,节奏多变、层次分明,错落有致、跌宕多姿。演唱技巧上,梅院军为了表现老年汤显祖的沧桑,他采用了略带沙哑的音色,唱来与道白风格融为一体,深沉隽永、韵味悠长,将观众带入人物深邃的内心世界,带入历史的深处。
《汤显祖》成功了,成功于一次可贵的探索和大胆的突破,对黄梅戏,对梅院军而言,意义非凡。
来源:省评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