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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评谭
发布时间:2018-12-28 13:47:56

作者简介:
陈离,诗人,小说家,教授。数学学士,哲学硕士,文学博士。

 

我要讨论的雁飞的这一组诗,第一首的题目就是《一位歌手的谦逊》。“应该是一只黄啼吧/即便是一只燕子/也不失为这个春天/一位一流的歌手。”这应该是雁飞的自我定位和自我期许。一位诗人就是一位歌手,这很符合我对于诗人的想象。一个以诗歌为志业的人,当然想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雁飞肯定有这样的艺术上的野心。但是紧接着,他又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是不是一流的歌手/都很谦逊呢/为了唱好自己的歌喉/而聆听于万物的吟唱。”在雁飞已经写下的所有诗歌中,这一首也许并不特别出色,但在我看来,对于理解雁飞的诗歌艺术,这一首看上去仿佛有些简单和过于直白的诗,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

在我看来,雁飞首先是一位“抒情诗人”。雁飞的诗歌写作,首先是从他的个人情感出发的—这有什么好说的呢,难道不是所有的诗人都是这样的吗?但实际上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在诗歌有些“过热”的当下中国诗坛,各种各样的诗学观念互相冲突,将“诗歌”和“情感”联系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必然的事。

我对于雁飞诗歌的重视,也正是和他的诗歌中所体现出的情感“含量”有关吧。或许在有些人看来,雁飞的诗歌有些过于“古典”和“保守”了,也有些过于“直白”和“简单”。在他们看来,“复杂”和“深刻”,甚至“晦涩”和“曲折”,才是好诗歌应有的品质。一些诗歌写作者总是会找到恰当的时机,炫耀自己的“博学”,卖弄自己“高超”的诗歌技艺,并就此占据某种精神高地,俯视那些真诚朴素的写作者。雁飞执着地坚守他的似乎有些“过时”的“正统”的诗学观念,在当下多少有些浮躁和过于喧嚣的诗坛,尤其显得难能可贵。或许确实需要这样一位诗人,来为多少已经有些“声名狼藉”的“抒情”正名。

我们在雁飞的诗歌里看见了一只白鹭,“面对这一切,低低地飞起/又轻轻地落下/缓缓移动,成为一种慢/单腿入定,成为一种静。”(《看见白鹭》)如果把这只白鹭看作是雁飞的自我写照的话,我们能够明显地发现诗人内心的谦逊和某种不安。这种不安,首先当然是来自现实的世界,另外也有来自于“诗坛”的某种压力吧。对于“强大”的“诗坛”,偏居于世界一隅的“抒情诗人”确乎是弱小的。短短的几行诗,雁飞一连三次使用了“低低地”、“轻轻地”、“缓缓地”这样属于低音区的词,那只不知道来自何处的白鹭似乎在向世界示弱。但是它的“慢”和“静”,不也表现出它的执着和坚韧吗?“慢”和“静”是一只飞翔的鸟的主动的选择,也是作为抒情诗人的雁飞的主动选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雁飞是一个自觉地与喧嚣和浮躁的诗坛逆向飞行的歌手。

诗歌是一门古老的技艺。其实不必“为诗辩护”,哪怕是在今天。在我看来,诗歌的所有功能的实现,都必须以“抒情”作为基础。“心诚则灵”是艺术的最高法则,对于诗歌来说,尤其如此。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抒情”似乎变成了“肤浅”的同义词,甚至成为一件有些可疑的事。如果带着这样的先入之见去看《六月十九日》,很容易将它看作是一首“滥情”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耐心地将这首诗读完,就很难不被它打动吧—特别是当我们读到结尾的诗行:“他想起娘/八十大寿时的情景/满脑子都是娘/既高兴/又不自在的样子。”“不自在”就是“不安”吧,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的“不安”,当然会引起所有人的“不安”。这种“不安”必定会引起我们深深地思索—这样的诗当然是“抒情”,但是谁能说这样的“抒情”是“肤浅”和“简单”的呢?谁能说这样的抒情不是一种“思索”,不是一种生命的“沉思”呢?

事实上,我们很难将诗歌的“抒情”和“思考”分开,就像我们无法将“叙事”和“象征”分开。也许一切都取决于人格的力量和生命的质量。我以为只有从这个角度,才能够理解雁飞为什么那么喜欢秋天。这一组诗里,竟然有三首是直接写秋天的。“现在,我虽然有着淡泊的忧伤,/更有内心的欣然。/我发现,我爱秋天比爱春天更甚、/更乐于安享这秋天的沉静。”(《我乐于安享这秋天的沉静》)谈到这样的诗行,我更理解了雁飞对我所说的他在诗歌写作上的“自信”。从年龄上来说,雁飞开始进入“人生的中途”,但是在诗歌写作上,也许他已经开始在为自己的“晚年”作准备—已经有众多的诗人讨论过“晚年”对于一个诗人的重要性(比如王家新)。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重要的并不在于他年轻的时候写出了怎样的诗,而在于他会有一个怎样的“晚年”。因为“晚年”才真正地决定了一个生命有着怎样的质量。只有“晚年”才能决定一个诗人到底是怎样的诗人。

《晚秋》和《秋将尽》都是读来让人感到分外沉重的诗。在我看来,所有严肃的生命都会在人生的某些阶段遭遇那些“严重的时刻”。“无语/一切都是无语的/即使大风已经刮来/我想象不出/这一切,除了像我一样/摇头/像我一样/自己捶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晚秋》)不仅是秋天,而且是“晚秋”,我们在“晚秋”看见一棵“树”,虽然已经“心力交瘁”,但看上去依然是“沉静”的。这样的诗读来有些让人“心痛”,但也分明给我们以力量。

这样的力量既来自于诗人做到了“把心交给读者”(巴金先生语),也来自于他的“省略”和“隐忍”。雁飞是一位十分克制的“抒情诗人”,他写下了不少情感强烈的诗,但是作为他的诗歌的读者,我还是感受到了,他并没有在诗中说出他想说的一切—这当然不是“隐瞒”,而是一种“隐忍”,是“引而不发”。可以这样说,雁飞还是一位“未完成”的诗人,我们经常能够在他的诗歌里感受到他正在积蓄的力量。

比起那些直接抒发个人情感的作品,《宿命》和《虚度》是更加深沉与内敛的。“难道,这,就是世事的宿命/美好的,终归要点点流逝/留下的,终归会物是人非。”(《宿命》)“一切都将过去/我留下了什么,又抓住了什么/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竟是两手空空/与迎面过来的一切已擦肩而过。”(《虚度》)如果说这样的诗句是“抒情”的话,那么正如王安忆所言,“所有的情感都带着思索的表情”,这样的“抒情”已经抵达了“存在”的层面。这是与“存在”正面交锋的诗。也许“虚度”就是一种“宿命”,但是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宿命”面前俯首称臣,因为“没有生命愿意无声地消失”(郑敏《有声与无声》)。于是我们在《虚度》里又读到这样的诗句:“他恍惚着,哎,怎么这就过来了/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样子有些紧张/起身、动手/像是要和谁撕扯一场。”我相信,这首诗里的抒情主人公的“紧张”,是因为“火”的燃烧。

《火》是颇有些难解的诗。要读懂这首诗,首先要理解“火”到底象征着什么—说“火”象征着生命,当然不能说有什么错,但是仔细体会,雁飞在这首诗里想表达的,似乎有着更加深刻的思想内涵。“火”具有本源的意义,是古希腊哲学所说的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古希腊哲人说“万物源于水”,雁飞强调的作为世界本源的“水”也是一种“火”。有些人就像草木,有一天会被“火”烧尽,但是也有些人会被火煅烧成“真金之身”,而他留下的诗,就是“风”吹拂之后,在“尘土”下面露出来的“金子”吧。我相信无论雁飞为人多么谦逊,写诗多么克制,他在艺术上是有着高远的抱负和巨大的野心的。《火》乍看上去晦涩和曲折,实则是诗人内心必然会有的自信和骄傲的敞开和呈现。

也许在雁飞本人看来,到目前为止,他还未能写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诗,但他应该有足够的理由感到自信和骄傲。这不仅因为他的虔诚、执着与坚守,不仅因为他心中总是对真正的艺术存着敬畏,不仅因为他的生命一直像火一样燃烧,而且因为他早就感觉到了那条河流的存在。诗人都是孤独的,比起常人,孤独的诗人更容易在“永续的时间”(穆旦《诗八首》)面前感到恐惧。但是,如果能够感觉到“时间”的“流淌”就是“我们自身的河流”,那么我们就可以和无限的时空融为一体。将《总感觉到一条河在无声地涌动》作为这一组诗的“压轴之作”,体现出了雁飞的自信。在我看来,这是最能体现作为“抒情诗人”的雁飞的诗歌特点的诗。个性化的抒情和对普遍的生命意义的沉思,在这一首诗里达到了完美的统一。读这首诗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想起雁飞在歌厅里放声歌唱时的样子:有些孤独,有些悲伤,甚至有些绝望,又那样投入,那样沉醉,那样忘我,仿佛进入了一个与现实的时空完全不同的、没有人能够理解的世界,但是他分明知道,他的歌声是那条巨大的河流的一部分—我们听着这样的歌声,无法不产生这样的感觉:这是一个用全部的生命来歌唱的歌手。听着这样的歌手歌唱,我们很难不“陷入对时间的想象之中”。

附:
时光之手(组诗)
雁 飞
作者简介:
雁飞,居鄱阳湖口。在《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中国诗歌》等期刊发表过作品。有作品入选《中国诗歌排行榜》《中国年度优秀诗歌》《中国新诗日历》等选本。著有诗集《黑,或者白》等。

 

一位歌手的谦逊

 

应该是一只黄啼吧

即便是一只燕子

也不失为这个春天

一位一流的歌手

 

是不是一流的歌手

都很谦逊呢

为了唱好自己的歌喉

而聆听于万物的吟唱

 

如同此刻

花儿的二重唱

是黑鸭子式的

细吹细打

而黄啼,也要停下来

屏息静听

 

 

看见白鹭

 

看见白鹭,就想变成一块水田

亮晃晃的,映照禾苗的倒影

变成一条牛尾

晃悠悠的,摇动时光的涟漪

变成屋角,忽隐忽现

变成大地,一片葱茏

 

最好,也变成一只白鹭

面对这一切,低低的飞起

又轻轻的落下

缓缓移动,成为一种慢

单腿入定,成为一种静

 

 

感  谢

 

如果省略了这一袭清香

我的脸,就是被这阵风扬起来的

我要感谢

这个温柔的巴掌

顺着它的抽打,我才看见了

这一树花开

 

仰视着这棵

一日要从树下往返数趟的广玉兰

春天的这一记耳光

让我面红耳赤

如梦初醒

我要感谢春天的宽容

对我这个只顾埋头赶路的人

只罚站了片刻 

 

 

八月十六日的丝瓜

 

看得出来

在成长的道路上

她已竭尽全力

烈日的陡坡

已让她

爬得疲惫不堪

我甚至有了一份担心

再不来采

她就要耗尽

自己的青春

 

八月十六日的丝瓜

让人看着

有些心痛

 

 

六月十九

 

母亲生前信佛

他因而知道

六月十九

是观音娘娘生日

但他记住这庄严的一天

——六月十九

并不是因为这一天

是观音娘娘生日

而是因为他记住

六月十九

观音娘娘生日

正是娘的生日

 

母亲去世后

每到六月十九

他都要在母亲遗像前

焚香、肃立

他不能不想,四男三女

娘的一辈子

吃了多少苦

父亲过世早

娘为自己成家立业

又操了多少心

子欲养而亲不待

六月十九

成为他永远的痛

 

娘叫会娥

是戊辰年观音会那天

出生的

他很感慨

今天这个六月十九

娘若健在

可是九十大寿了

娘的九十大寿

一大家子团聚

该会多热闹

娘会多高兴

他想起娘

八十大寿时的情景

满脑子都是娘

既高兴

又不自在的样子

 

 

我乐于安享这秋天的沉静

 

爹爹早死了,娘也死了几年。

要不是刚才抬头看见的那片阳光

我差点忘却了

这人间曾有的慈祥。

 

我想起一种熟悉的眼光,

是父亲的仁慈和母亲的善良。

大地上的万物

被抚慰得安静。

 

一切都在享受。

安静的大地

更像一个疯累了

刚刚回到爹娘面前的孩子。

 

这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

天空中是不是有神的存在?

我想起,若干年前我曾感怀

一个人在秋天死去是幸福的!

 

现在,我虽然有着淡泊的忧伤,

更有内心的欣然。

我发现,我爱秋天比爱春天更甚、

更乐于安享这秋天的沉静。

 

 

晚  秋

 

树,心力交瘁

它竭力撑持的一片天空

就要变了

只有小河

读出了它的苦衷

整天用自己的沉默

倒映

树的无语

 

田野凄惨

显然,它刚刚遭受过

屠杀一般的重创

浑身布满

热血耗尽的虚脱

和伤痕

 

无语

一切都是无语的

即使大风已经刮来

我想象不出

这一切,除了像我一样

摇头

像我一样

自己捶打自己

还能说些什么

 

 

秋将尽

 

显然,还是秋天

显然,秋天将尽

 

时光黯淡

局势脆薄

 

如果风雨忽来

秋天必被吹破

 

这一天迟早会来,但不希望现在就来

时间过得飞快,但不希望一下过了

 

忧虑的人,是否,已变得心事重重

善感的人,是否,已有了莫名忧伤

 

 

宿  命

 

遇见一个人,想着的,却是水

曾经的柔嫩与清澈,哪里去了

如何照不见,当初的那个影子

 

时间,肯定不是一场暴雨

又如何,涓滴成河、湍急如流

将一切,冲刷、搅得浑浊

 

难道,这,就是世事的宿命

美好的,终归要点点流逝

留下的,终归会物是人非

 

 

虚  度

 

一切都将过去

我留下了什么、又抓住了什么

这时,他才知道

自己竟是两手空空

与迎面过来的一切已擦肩而过

 

他恍惚着,哎,怎么这就过来了

又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样子有些紧张

起身、动手

像是要和谁撕扯一场

 

 

 

我相信,这就是火

草木之躯,终将化为灰烬

真金之身,终将百炼而成

但它给人的错觉

却是流水

人们感觉到的,却是

沉浮和流走

 

我相信,风,早就洞悉了一切

风常常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吹过来

我相信风的吹拂

是一个善意的暗示

久远,不变

尘土覆盖着尘土

尘土捧出了金子

 

 

总感觉有一条河在无声地涌动

 

在时间里流淌,作为泥土

我们已成为流水的一部分

时间,因为我们的加入

而日渐成为我们自身的河流

 

在时间里流淌,作为流水

我们带走的,自然还有时间

因为时间的不断加入

我们越来越像时间的本身

 

这是两条不同的河流

它们各有各的河床

这是两条合一的河流

它们有着共同的流水

 

我常常陷入对时间的想象之中

也常常陷入对自身的想象之中

但无论我陷入怎样的想象之中

总感觉有一条河在无声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