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江西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 文艺评论
文艺评论
嫁接与黏合:剧本杀的叙事技巧与接受功能
发布时间:2021-12-20 17:15:09
  剧本杀是近年风行在年轻人群体中的一款社交游戏,因为其依凭的媒介不同,又分为“线上剧本杀”和“线下剧本杀”两种。本文主要讨论的对象是后者,将从剧本杀的剧本文本的构成、剧本杀游戏的流程,分析剧本杀从类型文学推理小说、戏剧和游戏三种文体的叙事技巧进行的挪用及嫁接,以及这些特征与玩家接受之间的关联。
 
一、剧本杀的剧本与推理小说的关联
 
  剧本杀游戏的剧本分为两个部分,玩家剧本和DM(游戏主持人)剧本。玩家剧本包含角色的设定、前情提要、了解的部分事实和现象。DM剧本包括组织行动手册,它会说明剧本剧情的全貌与发展;其他的物证、图纸与附加线索,它们随DM对游戏局势的判断不定时发放,从而推动剧情的进展,改善玩家的游戏体验。剧本杀从文本来看是“去中心化”的,也就是没有人掌握叙事的专利,每个人了解的都是剧本的一角,如果用小说的术语来说,每个玩家文本都是“限制性叙事”的。在剧本杀进行中,DM仅仅掌握故事全貌的知情权,并不掌握控制游戏的整体走向,游戏过程中出现的状况由玩家、DM、现场氛围的共同作用产生。
  有研究者指出,剧本杀的文本是推理小说的变体,但其实仍然有差别。剧本杀呈现在所有玩家面前的缘起往往都只是一个事件:比如极端的公共安全事件——“某怪病在某市爆发,一群人被围困”,“某列车被安装炸弹,乘客踏上死亡之旅”;比如恶性的凶杀事件,某富豪、某组织首领被杀。这些仅仅是“事件”,不是“故事”。E.M.福斯特曾说过著名的论断,“国王死了”和“王后死了”是“事件”;“国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了”是情节。情节揭示出事件之间的因果顺序,而故事只关注事件发展的时间顺序。所以,剧本杀的剧本文本只提供“事件”,而玩家在游戏过程中串联逻辑线、指认凶手等步骤其实是补全剧本文本中各个事件之间潜藏的“情节”。在这个意义上,剧本杀游戏是在拼凑散置的推理小说的情节线,正如一位剧本杀爱好者为玩家提供的忠告:剧本杀的关键不是找出谁是凶手,而是找出每个玩家之间的故事,每个玩家和死者之间的矛盾,还原整个剧本杀的故事,这才是‘剧本杀’最大的乐趣。
  除此之外,剧本杀的叙事视角与推理小说迥异。对每个玩家来说,他们得到的剧本都是用限制性叙事的视角讲述的,而推理小说一般来说是采用第三人称全知性视角叙事的。推理作家、编辑隆纳德·诺克斯提出的“推理小说十诫”,在本格推理小说风行的时代被奉为创作的金律,其中有这几条关于叙事行为:其一,罪犯必须是故事开始时出现过的人,但不得是读者可以追踪其思想的人。这一条规则限制了本格推理小说的心理描写,避免探入人物内心揭示其心理活动。其二,侦探不得根据小说中未向读者提示过的线索破案。这一条规则规定推理小说的叙事者的叙事方式是“摄像机式的外视角”,也就是只能客观地记录人物呈现的言论和行为,让叙事者变得非人格化。其三,侦探的笨蛋朋友——比如华生——必须将其判断毫无保留地告诉读者,此人的智力须轻微低于读者的平均水平。这一条规则的用意和功能类似于“白痴叙事”,即用陌生化的方式讲述惯常的现象,避免作者的观念和议论对叙事的干扰。相比来说,剧本杀的文本写作并不遵守“推理小说十诫”对叙事行为的限制:因为剧本杀的表演性质,人物心理活动和情绪甚至成为重点表现的对象;人物剧本是用限制性视角叙事的,每个人只能看到真相的一部分;辅助解密的人物不再是憨愚的侦探助手,而是掌握一切真相与情节走向的DM
  不同的叙事者怀揣着关于同一事件不同角度的观察,这种叙事的方式让我们想到芥川龙之介的名篇《竹林中》,恐怕它是最适合改编为剧本杀的经典短篇小说。虽然叙事方式类似,但二者体现出的精神实质是不同的。剧本杀游戏与推理小说一样,都有对确定性真相的执着与追寻。博尔赫斯曾说:“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如此的混乱如麻。但有一样东西倒是谦和地维持着它的经典美,那就是侦探小说……我要说:侦探小说在遭到蔑视之后,它现在正在拯救一个乱世的秩序。这证明,我们应该感激它,侦探小说是立下功劳的。”[1]阅读推理小说,源于对确定性、可知的真相、秩序的追寻与向往,而参加剧本杀,直接成为推理小说中的人物,则是亲身实践对碎片性真相的修补,洞穿现象达到真理的渴望。《竹林中》这样的小说是对破碎的后现代世界的描摹,真相不可知,追寻真相本身的正当性被消解,小说家仿佛接受了暧昧、模糊、不确定性本身。
 
二、剧本杀与古典戏剧的关联
 
  除了推理小说,剧本杀的叙事方式对古典戏剧剧本的结构也有借鉴。比如故事都发生在自成一体的世界,或一个密闭的空间内:开设同学会的酒店,被封闭的超市,郊区的别墅……主要事件也发生在有一定长度的集中的时间内。这种时间和空间的设置,与本格推理小说中的“密室杀人”创作模式有相似之处,又符合古典戏剧结构的“三一律”:戏剧的场面发生在一昼夜内,发生在同一个空间内,情节服从于同一个主题。除了时空的高度凝聚,剧本杀也借鉴了一定的戏剧结构。在剧本杀创作中,有两种最主要的结构:“刻画事件的正面一方,再刻画事件的反面一方,再到二者之间的矛盾冲突,最终导致悲剧的结局。”或“刻画事件的正面一方,再刻画事件的反面一方,再到二者之间的矛盾冲突,最终矛盾得到正面解决,却带出深刻严肃的教谕性意义。”这种模式仍然发轫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对悲剧中的“复杂剧”,即用深刻的突转或惊人的发现,在较短的时间内达到模仿的目的,从而激起观众震惊、恐惧和怜悯的感情。
  除了剧作结构,剧本杀的游戏过程和规则也体现出戏剧的特征。首先,玩家选择自己想要扮演的角色,对角色必须要有代入感,不能持中立态度。然后,玩家阅读剧本。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玩家剧本并不能一次性从头读到尾,需要在游戏进展过程中逐次阅读剧情。第三步,玩家自我介绍角色和剧情。第四步,每个玩家根据已知的剧情搜查线索,在这个过程中,玩家之间可以自由展开一对一聊天。第五步,各玩家可以有选择地公开自己掌握的线索。然后是玩家根据已有信息及线索,进行推断,指认凶手,最终进行复盘,也就是还原事件的整个经过。
  为了游戏体验,在此过程中玩家不能说“我的剧本上就是这样写的”“我的剧本上没有这样写”之类的话,这代表着玩家需要全心全意地成为他扮演的人物,以人物的逻辑思考、说话、做事。但这个规则在实际游戏中又有一些矛盾和吊诡的状况。某剧本杀网络论坛上,一位玩家抱怨他的伙伴“入戏太深”。那个剧本的真凶是一位富商的小女儿,她杀害了自己的手足,最后所有玩家都没有找出真凶,原因是扮演富商的那位玩家一直在包庇凶手,藏匿他掌握的关键信息和证据。事后,其他玩家问他这样做的原因,扮演富商的玩家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即使另一个孩子就是真凶,出于感情他没办法把她交出去。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例子,体现出两种逻辑的冲撞推理小说寻凶的理性逻辑和广阔的文学中蕴含的人性和情感逻辑。这种冲撞归根结底是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冲突。作为游戏,剧本杀需要唯一的、确定的结果——找到真凶,但它的文学性背后的暧昧性、模糊性又会解构这种唯一确定的真相。
 
三、剧本杀的文体与接受
 
  剧本杀玩家分为四个类型,推理型玩家、扮演型玩家、剧情型玩家和社交型玩家。推理型玩家主要从游戏中得到推理行为带来的智力快感,剧本杀从推理小说那里习得的叙事技巧可以满足这部分人的需要。吸引扮演型玩家的是剧本杀扮演和展现的功能。也就是戏剧的功能,这部分人在游戏过程中哭、笑,进行情绪宣泄、情感释放。剧情型玩家从剧本故事中满足好奇心、与剧本中的人物共情,这是广义的小说文体的功能。社交型玩家从中得到竞技的快感、与他人交流的快乐,这又体现出剧本杀作为游戏的功能。由此可见,剧本杀的文本是对推理小说、戏剧、叙事小说、游戏等多个文类的嫁接与黏合。它将传统文类的读者(观众)接受过程,从私人推至群体,将个体的文本接受过程带入互动的元素。它是一种嫁接式的亚文学文本,它摄取各种文体叙事的技巧和特点,并让读者可以从中获得这几种文体的综合性接受体验,比如智力推理的需要、扮演他者和净化情绪的需要、共情的需要、社交的需要。
  游戏性和文学性是评判剧本杀剧本的坐标尺上的两端,趋向一端就意味着远离另一端。如果剧本中充盈着小说的大量的细节,就代表情节密度的稀薄、转折的平淡,确定性结果的丧失,也就代表剧本游戏性的丢失。但好的剧本杀剧本并不应该仅仅是情节的解密游戏,更不是匪夷所思的玄妙情节对大脑的刺激。正如上文那位剧本杀玩家提到的,凶手是谁并不重要,通过观察和思考发现人物之间的关系才是这个游戏体验最佳之处。这种关系并非仅仅是人物行为的事实联系,更是人物的精神、情感、心灵逻辑的联系,这无疑呼唤着一种更深厚的文学品格。
 
 
注释:
 
[1] [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作家们的作家》,倪华迪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5页。

 赵鑫,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在读。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本文刊发于《创作评谭》2021年第6期,转载请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