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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文学名家看江西 | 二十九座滕王阁
发布时间:2023-01-28 09:05:35
 

二十九座滕王阁

□南帆

       再度造访南昌,终于见到了滕王阁。灼亮的阳光之中,滕王阁的绿色琉璃瓦屋顶与飞檐翘角内敛稳重,古朴敦厚。楼阁正中悬挂苏东坡手迹“滕王阁”,三个大字安详从容。风从开阔的江面吹来,远处一片参差错落的玻璃幕墙高楼;滕王阁只有六层,神闲气定地站在这里。这里是赣江东岸,背后一大片高低起伏的南昌城。傍晚又来了一趟,漫天的晚霞衬着滕王阁的剪影。

       江西是一块湿润葱绿的大地,水系缭绕,山峦起伏。赣江伙同诸多河流汇聚于鄱阳湖,而后注入长江,浩荡东去。“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此之谓也。赣江长七百六十多公里。途经南昌的时候,顺手在一个沙洲分割出的三岔口搁下一座楼阁。这是唐永徽四年的事情,即公元653年。如同一记不再消逝的历史烙印,这一座楼阁从此矗立在那里,充当偌大地面一个凝聚的坐标,一个举足轻重的焦点。

       滕王阁建造者何许人也?唐朝滕王李元婴:唐高祖李渊的二十二子,唐太宗李世民之弟。他曾经在山东滕州——当年滕国的属地——修建一座滕王阁,被唐高宗贬到洪州之后又在赣江的江畔修建第二座滕王阁。李元婴厌倦行政,竟日沉溺于饮宴歌舞,临江的滕王阁显然是一个寻欢作乐的场所。由于公务疏懒,李元婴再度贬到滁州,继而又到四川的隆州。此公性情洒脱,对于君王的恼怒一笑置之。他居然在隆州修建第三座滕王亭。李元婴闲坐亭中,专心致志地观摩四周翩然飞舞的蝴蝶,日后竟然成为滕派蝶画的开山鼻祖。

       李元婴仅仅为南昌滕王阁提供砖木构造的物质躯壳,赋予灵魂的是一个年轻气盛的文学天才。交付使用二十二年之后,滕王阁突然与一个名叫王勃的诗人发生了神奇的交集。当时的洪州都督阎伯屿重修滕王阁,九月九重阳节大宴宾客。阎都督广发英雄帖,招呼众多文人墨客撰文写一写滕王阁,诗文可以在觚觥交错之际即席发表。这多少有些文学打擂的意味。阎都督暗中吩咐自己的女婿提前拟好一份腹稿,力争在这个盛大的场合一鸣惊人。风声当然早早地传出来,那一天登临滕王阁的衮衮诸公心领神会。面对传递过来的笔墨,他们纷纷谦逊地表示才思枯涩,写不出什么佳句,只有那个不知趣的王勃兴致勃勃地铺纸挥毫,文思泉涌。那时的王勃刚刚二十出头,前往交趾探望父亲的时候途经滕王阁,偶遇盛典得以叨陪末座。王勃的大咧咧作派让阎都督很不受用,他拂袖而去,同时又命人暗中将王勃的文章逐句逐字报到后堂。读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时候,阎都督终于坐不住了。他一拍大腿走出来,干脆站在王勃旁边看着他洋洋洒洒地一句接着一句。阎都督落落大方地认可了王勃的卓绝文才,重新举杯,把酒言欢。王勃宴席之间一挥而就的即是流传至今的《滕王阁序》。《滕王阁序》不仅让王勃声名鹊起,同时促成了滕王阁的文学诞生。一个人与一座楼阁瞬间互相点燃了对方。

       王勃当年赢得的评语是“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事实的确如此。滕王阁初建迄今已经接近一千四百年,当年的画栋珠帘早就灰飞烟灭;可是,《滕王阁序》的七百多字问世之后始终脍炙人口,稳固地占据文学史的要津,任何成熟的文学选本都没有胆量将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的作品遗漏。苏轼是文人之中天之骄子,可是,他竟然一笔不苟地将《滕王阁序》抄录一遍,这是至高的礼遇。阁以文传也好,文以阁传也好,二者之间不懈地交换生产能量。如同变魔术,江风之中的滕王阁源源不断地抛出各种主题的诗文:感慨逝者如斯,抒发壮怀激烈,登高望远可以清心明目,俯瞰滔滔江水可以遥想历史往事,还可以上楼吹一曲铁笛,数一数楼阁前的柳树,然后饮一壶酒,醉眼朦胧之中看一看浸在江心的冷月,如此等等。总之,王勃的《滕王阁序》拉开序幕之后,接踵而来的诗文绵延不尽。

       由于王勃的《滕王阁序》,历代文人络绎不绝地奔赴南昌滕王阁打卡,这似乎成为公认的文学习俗。江西籍的文学大人物自不必说。曾巩、王安石、黄庭坚、文天祥纷纷登临滕王阁,留下或长或短的诗作。汤显祖平生最为得意的一件盛事是,他的《牡丹亭》在滕王阁演出,并且获得巨大的成功。只要有可能,我辈文学后生也会想方设法登一登滕王阁,否则就像欠了一份没有完成的文学作业。另一些著名文人很想来又无法成行,遗憾再三,长吁短叹,这些遗憾和叹息也会成为文学名篇,例如韩愈的《新修滕王阁记》。“瑰伟绝特”的滕王阁是一个莫大的诱惑,可是,韩愈始终只能在远处打转。他可怜巴巴地抱怨找不到因公出差的理由,甚至约稿这一位老前辈理政有方也取缔了他出游的借口。没有与滕王阁打过交道的文学人生是有缺陷的,韩愈怎么也得发表几句感言,说一说自己久久无法实现的渴望也好。《新修滕王阁记》如今镌刻在八块汉白玉上,镶嵌于滕王阁入门的台座正面,代替他日夜与滕王阁相伴厮守。

       阁以文传或者文以阁传这种说法隐喻了文学的生产力,一篇名文可以撑起一座楼阁。滕王阁如此,岳阳楼、黄鹤楼也是如此。然而,滕王阁的独特历史是——这一座楼阁曾经反反复复地毁弃和重建。现今人们看到的是滕王阁的第二十九次重建。面对遍地瓦砾朽木的时候,南昌是否考虑过放弃?没有这种迹象。此地必有一楼,因而屡仆屡起。毁了重建,再毁再建,五百年过去了,一千年过去了,如今已经一千三百多年,事情的逻辑仿佛变得愈来愈简单。为什么赣江东岸必须搁下一座滕王阁?据说有一首民谣:“藤断葫芦剪,塔圮豫章残”,“藤”是“滕”的谐音,指滕王阁;“塔”指的是南昌一座古塔“绳金塔”。滕王阁或者绳金塔出了差错,南昌城的运气堪忧。当然,我更愿意归功于王勃的《滕王阁序》。滕王阁因此演变为一个文学图腾,出现了就再也不能消失。

       根据历史记载,滕王阁的二十八次劫难多半是毁于火——火灾,战火,人为纵火。然而,滕王阁总是再度浴火重生。我很快想到了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句诗形容的是顽强的野草。闲聊之中,一个人将滕王阁比拟为一颗春笋。大火的灰烬之中,滕王阁始终如同春笋那般一次又一次破土而出。

       第二十九代滕王阁的设计师是梁思成。1926年,滕王阁再度毁于战火。1942年日军侵占南昌,滕王阁沦为马厩,仅剩六小间平房与一些树木。梁思成与助手莫宗江考察南方建筑时路过南昌,决意重建滕王阁。他们绘制《重建滕王阁计划草图》七幅,根据的底本是收藏家手中的宋画。时局动荡,意见分歧,梁思成的设计图四十三年之后方才付诸实施,1989年新版滕王阁正式落成。滕王阁内部金碧辉煌。除了苏东坡的手书,还可以看到文征明等书法家《滕王阁序》手迹的牌匾悬挂在殿堂的墙上。无论来自哪一位大师的设计,王勃赢得的敬意始终如一。

       与滕王阁以及《滕王阁序》的顽强生命不同,王勃仅仅活了26岁。天妒英才——或者说,已经有了《滕王阁序》传世,死而无憾?通常的说法是,王勃是一个神童,诗文俱佳。“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诗句因为一个伟人的引用而家喻户晓。这个家伙出口成章,倚马可待,撰写《滕王阁序》那种轻松是王勃的一贯姿态。《新唐书》与《酉阳杂俎》有相似的记载:王勃写作的时候往往磨墨数升,畅饮一番,然后上床,拖过被子蒙在脸上。片刻之后忽然一跃而起,援笔成篇,文不加点,一字不易。因为恃才傲物,官场受挫几乎是这一类人物的共同命运。王勃两度被贬,沮丧地脱离官场南下看望受累的父亲,《滕王阁序》不过是宴席之间灵机一动的产物。他从交趾返回的时候落水溺亡。如若天假之年,谁知道他还能写出多少惊世骇俗的杰作?

       仅仅26岁不可能死而无憾。据说王勃成为一个水鬼,时常在溺亡之处骚扰行人。他的骚扰方式是在水中高吟自己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吓得行人魂不附体。幸亏一位书生后来想出了对策。书生路过与水鬼王勃相遇,批评这个句子仍有瑕疵。句子之中的“与”、“共”可以删去,当为“落霞孤鹜齐飞,秋水长天一色”。 沉吟良久,水鬼王勃表示服气,从此销声匿迹。后人曾经考察过,这个句子脱胎于庾信《马射赋》之中的“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但是,庾信与王勃句子之中的“与”、“共”仍然不可省略。“与”、“共”的重复不仅隐含了强调,同时使语气舒缓,并且显现出某种波折。水鬼骚扰行人云云,显然是一种有趣的杜撰。我从一位老先生那儿听到这一则逸事,始终没有查到文字记载。

       滕王阁矗立在赣江东岸灼亮的阳光里,迄今已经三十多年。多少人意识到这是第二十九座滕王阁?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初唐至今,所有人心目中的滕王阁形象都是王勃拟定的。从“豫章故郡,洪都新府”到“胜地不常,盛筵难再”,从“滕王高阁临江渚”到“槛外长江空自流”,王勃的诗文口口相传,二十九座滕王阁只能是一座——所谓的二十九座无非是不同时期的物质注释罢了。发表于《生活·创造》杂志2022年第10期。

 

 
 
 
 
 
 
 
 
 
作者南帆,福建省政协原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福建省文联主席,评论家、散文作家。
 
来源:省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