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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评谭
法度•风度•态度 ——张恩和先生书法品析
发布时间:2019-01-14 09:45:06

 

北宋学者朱长文曾有言:夫书者,英杰之余事,文章之急务也。虽其为道,贤、不肖皆可学,然贤者能之常多,不肖者能之常少也。(《续书断序》)但在艺术品的商品属性凸显的当代,书法不仅贤、不肖皆可学,而且是皆可皆敢称。甚至在大雅可鬻的一般投资手段已经无法满足资本市场需求的情况下,各种野怪乱黑的路子,如所谓悬纸书”“射墨书甚至丑书”“吼书等等,都粉墨亮相,各逞。这让正常的观众、书家和投资人在感看不懂之余,不仅要质疑这门古老的国粹究竟还有没有标准和门槛,并为其未来感到忧虑。幸运的是,在如此乱象之中,仍有少数书家,不为名利,而坚守着作为书写者达意、传情、养心、怡人的基本原则和底线。中国社科院的张恩和教授便是其中之一。

张先生的本业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尤其在鲁迅研究领域卓有建树。先生名其斋曰书堂,意为毕生所业,不过读书、教书、著书、书法四事。因此书法于他而言,既是,却也是正事。且先生与书法大家启功有逾半个世纪的师生兼同事之谊,虽然他从不以启功高足自炫,甚至反复申明:启老生前从未收过书法方面的学生,自己也从未特意向启老求教书法问题。但心摹手追,比起一些惯于往自己脸上贴金、与名人套近乎以自高身价者,以笔者观之,张先生在启老处所得,反更近于真传故不揣浅陋,拟就此从法度、风度和态度三个方面,对张先生的书法略作品析。

先说法度。书法既名为,则无自不成。关于有法无法的辩证关系之争,自古至今不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说清。但只要不是全然无知或故作惊人之语者,断不会否认之存在及其重要性。而对前人之的继承,则是存在的基础。因此,谈张先生的书法,启功先生对他的影响是不能不论的。启功之书,半生师笔不师刀,是纯正的帖学风貌,在用笔和结字上都体现出一种超稳定结构(借用著名学者、书画家梅墨生的提法)。其用笔基本全用中锋,鲜少侧锋、逆锋,这使启书的笔画处处呈现圆劲的稳健之态。同时,启功结合多年实践,运用黄金分割原理自创五三五体黄金律,使其结字更显得脉络清晰,法度谨严。

在这个方面,张先生是很好地延续了启书法脉的,其用笔、结体,都可以看出极其扎实的基本功。另一方面,由于启书显著得力于二王、欧阳询、柳公权、赵孟頫、董其昌诸家,其风格自然而然走的是瘦劲一路,但其在转折处更多用法,显得,近于柳书,也符合宋代姜夔所说草转真折真以转而后遒,草以折而后劲的用笔辩证法。然明人汤临初对此提出异议,他区分了的差别:真不可折,犹草必用转,书之古今高下,正系于此。书固以转而后遒,实不因折而始劲,若谓劲生于折,则古法澌尽矣。盖遒,如人之一身筋脉联络,精神贯穿,可以骑射驰骋,可以上竿踏壁。劲如人臂强足健,坚实凌厉,止属遒中一节,故有劲而乏遒,未有遒而不劲者也。(《书指·卷下》)汤氏此论,实际上是强调了一种用笔的弹性,认为有要胜于坚实凌厉劲(瘦硬)

 

正是在这一点上,张书与启书显现出微妙的差别。张书在转折处更多用的是中带的方法,更为圆润而少棱角,也使作品从整体上显出一种鲜活而有弹性的内劲。若以筋骨而论,张书较之启书更为饱满,骨力稍逊,而丰筋似有过之。米芾论书有言: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帖乃秀润生,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苦生怒,怒生怪;贵形不贵作,作入画,画入俗,皆字病也。(《海岳名言》)应该说,启、张之书都较好地实践了这一原则,而张书在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苏轼《次韵子由论书》)方面,似又有所推进,这是一般学启者所不及的。

再说风度。以人取譬,则法度犹人之体貌,正貌端固佳,但还只是基本审美要求,而更重要的在于风度”——风韵、精神、气质等等。启功书法之所以是当代书坛高峰,除深厚的传统功力之外,关键在于其胎息纯正、绝无杂染的庙堂气,文人气,书卷气和清气,而清气尤为难得。启体貌似易学,但学启之人绝大多数皆遗神取形,形似而神离,这未必是模仿者用力不勤,实乃其学力、人品、修养与被模仿对象有天渊之别所致。启老一生,道德学问,人所称赞,其作品中那种中正平和之沉静气,那种脱离了市井俗赖的清逸气,由心而发,绝非常人所能至。清静出于淡泊,在这个方面,张先生可谓启功精神的真正传人。他虽非职业书家,但知其能书者亦不少,正如先生自述:大概是认为我的字写得还不太难看,经常会有人要我的字——除了国内朋友,还有日、韩、美等外国朋友以及住在英国、南非的中国同胞。然先生对待创作和作品的态度,却与启功先生如出一辙,那就是珍视却不吝惜,只要是答应下来的,绝无胡涂乱抹、马虎敷衍之作。他始终认为,别人来求字,就是对自己的尊重,如应付了事,则是对别人不尊重,于己声誉亦有损。可就是这样来者不拒(个别人品下劣者除外),先生却几乎是分文不取。他常言道,像启先生这样的大书法家都不把书法家这顶帽子当回事,没有明码标价的润格,许多作品都是随手就送,我只是业余玩票,又何必拿字去卖钱?

 

放眼时下书坛,字字算钱、缁铢必校者夥矣,像先生这样淡泊名利几稀。这种扫尽铜臭的淡泊,反映在作品上,即是前文所述清气”——清新之气、清高之气、清恬之气——之由来。

先生虽受启老影响,然可贵处正在于其一方面能得启体之精髓,同时又能跳出启派之窠臼而自出机杼。梅墨生指出:启功书法…… 带有浓厚的学理倾向 ,这与启功的学者身份不无吻合。也正是这一点 , 使启功书法理性大于性情, 而这对文人书法来说则可谓是一大缺陷。说是,或嫌过苛,但启书法高于意当是事实。而张书在法度之外,既承续了启书的正气和清气,又更为活泼跳脱,更具性情。其字势更为开张,点画布局面目清晰却又并不计较细枝末节之得失,而更在意心手双畅的表达。宋代蔡襄有云:学书之要,唯取神气为佳,若模象体势,虽形似而无精神,乃不知书者所为耳。(《论书四则》)张先生书法,远观绝似启书,近看又全是自家面目。以风度而论,启书更近于古之君子,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有谦谦之态。而张先生之书更像民国文人(尤其是他最敬慕的鲁迅),既有旧学根柢,又具新派面目;既有绅士风度,又敢于则大笑”“愤则大骂,直抒胸臆,不囿成法而更具自由之气息。中国古人喜画残荷败柳,盖者乃成熟而非衰败之相也。先生年已耄耋,所书日趋老辣却锐气不减,可谓深得古人之旨矣。

最后说态度。张先生作书,并非单纯显示书法之,他更看重的是。启功先生曾有诗云:买椟还珠事不同,拓碑多半为书工。滔滔骈散终何用,几见藏家诵一通。这虽是谈碑帖鉴定,但也从侧面说明了许多人对书法作品本身的内容及其思想并不关心。书法本应是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和协调,内容形式不仅有重要影响,而且内容本就是构成审美的有机组成部分,只关注形式却忽略内容,自不免令人有买椟还珠之叹。对张先生来说,书法除了笔墨技巧,更要表现自家性情,表达作者的思想、立场和态度。

先生的专业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鲁迅研究上用功尤多。他常书写鲁迅的诗词、名言,除了致敬这位精神偶像,更表达他对时下一些社会现象的思考和批判,忧国忧民之情溢于笔端。先生又能诗,比起一些喜欢掉书袋却又思想内容贫乏的老干部体,先生之诗,不拘于格律、典故,平白如话又清新自然,余味悠长。如他为民俗学之父钟敬文先生所作:犹记吾师传精神,笔底波澜写黎民。最是一曲西窗月,吟入南海作金声。在缅怀恩师的同时,并未陷入罗列业绩或大唱赞歌的一般套路,而是着眼于先师精神笔底所写的黎民不仅令读者感受到前辈学人的高尚情怀,更表达了先生踵武前贤,学术始终根植于现实的真学者立场。又如他的《自嘲诗》:醉眼朦胧上酒楼,未饮先醉说还休。世事何须求洞明,半醉半醒自风流。明显看出鲁迅的影响,但却又别出新意,将一位饱经沧桑、阅尽炎凉,早已世事洞明的耄耋学人智欲圆而行欲方的人生智慧以诙谐幽默的口吻出之,难得糊涂中彰显的却是一种隐含傲骨的大方洒脱。有些书家的作品,只观其书艺之高下可也,内容可略而不计;读张先生书,如不关注其内容,则于书家本意终隔一层,洵为憾事。

笔者尝与人论书画鉴赏之心得曰:凡古今之上乘佳构,要之不离正、大、清、贵四字。盖则无邪僻气,则无局促气,则无市井气,则无酸腐气。以此鉴书画,百不失一;以是鉴人,亦庶几乎?恩和先生为人谦逊,不喜张扬,但读先生之书,清贵有魏晋名士之风;见先生其人,正大如庙堂君子之象。黄山谷曾言: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跋与张载熙书卷尾》)其先生之谓欤?

(作者单位:汕头大学医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