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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多勇 | 鳞 屑(短篇小说)
发布时间:2019-02-19 09:28:31

 

曹多勇,1962年出生,现为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天涯》《钟山》《小说界》《大家》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万字。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好日子》荣获安徽文学奖。

 

 

 
 
 

那一年,妻子身上生皮肤病,鳞屑白花花地一层叠加一层,很像牛皮癣。钻心地痒。妻子忍不住,上手一抓一挠,鳞屑纷纷扬扬地往下脱落,像小范围里下一场暴风雪。要是妻子使劲地抓破,就会有血水一丝一丝地渗出来。妻子的皮肤病长的部位很奇特,两只胳膊肘上,两只膝盖上,对称地生长,先有五分硬币那么大,后来扩展成一块银元那么大。我陪她一起去市第一人民医院看皮肤科。医生说是神经性皮炎,开两支皮炎平软膏,拿回家抹一抹。不能说皮炎平软膏一点效果没有,最起码能够起到湿润皮肤的作用吧。妻子松懈下来,不当一回事,任其瘙痒,任其发展。

妻子抓痒,每天有两个时段抓得最多,一个是白天从忙碌中闲下来,一个是夜深人静一觉睡醒过来。白天,妻子身上穿衣服,抓痒不方便,或者说隔一层衣服抓痒不解恨,就卷裤腿捋衣袖,大动干戈地抓一抓。一般情况下,妻子都回避开,躲一边静悄悄地,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抓。要是我看见,妻子就会说,去、去、去,抓痒有什么好看的。过一会,妻子强调说,医生说神经性皮炎不传染,你不要这样皱着眉头看着我。

半夜里,妻子身上痒,由不得不伸手抓一抓。有时候,手抓痒,人没醒,一动一动却把我倒腾醒。我是一觉睡到天亮的人,半夜醒过来,好长时间睡不着。我不能跟妻子分被窝睡,更不能分床睡,只能有意无意地离开妻子远一点。妻子睡觉有一个习惯,喜欢一只胳膊搭在我身上,好像这样她睡觉才有安全感。要是搭过来的一只胳膊空下来,她会迷迷糊糊地咕哝说,你的人呢?你人哪里去了!有时候,我确实离开她远了一点,脱离开她胳膊的监控。有时候,我被她抓痒折腾醒,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去卫生间小便。不管前者后者,妻子挪一挪身子紧靠我,伸开胳膊重新搭在我身上,一小会就安全地睡着了。

有一夜,妻子胳膊重新搭在我身上,没有睡着觉,开口审问我说,我察觉你这个人有些不对头。我问,我有什么不对头呀?妻子说,你说你是不是心里嫌弃我?我狡辩说,我没有!妻子说,你没有夜里睡觉离我这么远?我说,我俩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我能远到哪里去?妻子说,我要是伸胳膊摸不着你就睡不好觉。我说,你的胳膊不是搭在我身上吗?妻子想一想说,谅你半夜三更也不敢跑出家门干什么坏事。我半夜跑出家门干坏事?妻子的想象力真够奇特的。妻子停下审问,一只胳膊搭在我身上,又伸一条腿搭在我身上,像是上下两道绳索,紧紧地困住我。

我说,这样我怎么睡觉呀?

妻子说,你慢慢习惯就好了。

 

 
 
 

有一天,大姐来我家走亲戚,知道妻子生皮肤病,说要带她去省立医院看一看。大姐是妻子的大姐,家住省城合肥,离省立医院不算远。大姐说,怕就怕不是皮肤病,要不是皮肤病,不及时地看,不是耽误了。妻子说,长在皮肤上不是皮肤病是什么?大姐说,要是皮肤病,为什么不长在别处,偏长在膝盖和胳膊肘?皮肤病只长在膝盖和胳膊肘,是有些奇怪不好解释。妻子推辞说,我抹一抹皮炎平,不好我再去省立医院看。

大姐来淮南办事,晚上在我家睡一觉,隔天早上回合肥。妻子问大姐,你先看电视,还是先洗澡?大姐跑一天,显出一副疲倦的样子。大姐说,我先歇一歇。我家住两室一厅,我和妻子睡大卧室,摆一张大床,摆一组大柜;闺女睡小卧室,摆一张小床,摆一排书柜,书房兼卧室。大姐在我家过夜,她和妻子睡卧室大床,我睡客厅沙发上。妻子说她小时候就是跟大姐睡一张床,直到大姐下放去农村。妻子和大姐一边看电视一边说闲话,一说就说到皮肤病上面。大姐说,我劝你还是早一天去省立医院看。妻子说,好、好、好,哪一天我休班就去你家。两集电视剧看下来,时间到十点多钟。妻子去卧室拿铺盖,准备在沙发上为我临时铺一张床。

大姐说,今天夜里我睡沙发。

妻子停下抱铺盖,愣一愣神。

大姐说,我最近夜里小便多,睡沙发半夜上厕所方便。

我家的房屋格局是,南边两间卧室,中间一间客厅,北边厨房和卫生间。也就是说,大姐睡卧室起夜,影响妻子休息,也影响我休息。我跟大姐说,我睡沙发,半夜我不怕吵。我怕大姐睡沙发伸不开脚手不舒服。妻子却果断地说,大姐想睡沙发,就让她睡沙发。

这一夜,大姐睡沙发,我和妻子睡大床。隔一扇卧室门,我听见客厅里一直有动静。大姐一夜没睡好,我和妻子一样一夜没睡好。

隔天早上,大姐起床坐早班火车回合肥。妻子说,我不知道你们凭什么嫌弃我?我生皮肤病又不是我想生皮肤病,再说神经性皮炎,医生都说了不传染!我说,你这是瞎猜疑,没有人嫌弃你生皮肤病。妻子说,大姐昨天晚上不愿跟我睡,你每天晚上睡觉离我八丈远。

大姐一走了之。妻子心里有气,专门对付我。晚上睡觉,妻子的胳膊腿不再搭在我身上,却要我翻侧身,伸两只胳膊搂她睡。我说,这样我的两只胳膊放松不下来,怎么睡得着?妻子说,刚结婚那一阵子,哪一夜你不是这样搂我睡觉。我无话可说。

要消除别人嫌弃她的心理和举动,妻子知道其根源在她的皮肤病上。妻子再一次去市第一人民医院,挂号换一位医生。医生依旧说是神经性皮炎,依旧开两支皮炎平软膏。皮炎平软膏抹上不见效,妻子依旧抹、抹、抹。

妻子说,看来我要去省立医院看一看了。

我说,周末我陪你一块去。

妻子说,我不要你陪。

我说,你不要我陪,你就去大姐家住一夜,让大姐陪。

妻子说,我请假去大姐家多住两晚上,大姐不是嫌弃我生皮肤病吗?

我说,你去大姐家又不跟她一块睡。

妻子说,我属癞猴子(蟾蜍)的,就算不咬人,也要膈应她两天。

妻子真是过于敏感和猜疑了。

 

 
 
 

这天下午,妻子先去大姐家过了一夜。隔天早上,妻子跟大姐一起去省立医院看皮肤科门诊。那是妻子平生第一次去省立医院看病。要是她一个人去,那么大的一座门诊楼,那么多的就诊病人,根本就摸不着头脑。妻子像一个提线木偶似的,跟在大姐屁股后面,头昏脑涨地跑来跑去。那一刻,妻子觉出大姐是一位好大姐,不见一丝一毫嫌弃她的心理和举动。大姐领妻子走进门诊室,妻子坐在医生面前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妻子说不好话,大姐替她说。大姐说,我家小妹身上长四块皮肤病,两腿的膝盖上长两块,两胳膊的胳膊肘上长两块。大姐让妻子卷衣袖,露出胳膊肘上的皮肤病,让医生看一看。卷衣袖方便,捋裤腿不方便。

医生说,膝盖上的不用看了。

大姐说,膝盖上的跟胳膊肘上的是一样的。

医生说,我知道。

医生一边写病历一边说,要做生物化学检查,要做免疫学检查,要做组织病理学检查。具体地说,就是化验小便,化验血液,化验鳞屑。

去市里医院看病,医生只是简单地看一眼,就说是神经性皮炎。在省立医院看病,一下子要化验这么多样子,妻子心里害怕不敢问,跟大姐小声咕叽让大姐问。

大姐问医生,我家小妹这是什么皮肤病?

医生说,怀疑是红斑狼疮。

红斑狼疮是一种什么恶病,妻子是护士,大致知道的。她一下就傻了眼,瘫软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起不来。就是从那一刻起,妻子的头脑有了一段失忆记录。她不知道怎样去门诊部窗口交的化验费,更是不知道怎样去化验室窗口抽的血液、留的鳞屑,甚至都不知道怎样去卫生间取的小便样本。好像这一切都是大姐代替的,看病的这个人是大姐不是她。等妻子头脑有了一些混沌记忆,她和大姐已经坐在化验室旁边的长条椅子上。太阳光从窗户玻璃照射进走廊,长条椅子的一半在亮光里,一半在阴影里。妻子像是害怕太阳光,一点一点把自个挪进一片阴影里。

妻子问,我俩坐在这里干什么?

大姐说,等化验结果呀!

妻子问,什么化验结果?

大姐说,还没诊断出什么病,就把你的魂吓掉了一多半。

妻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姐劝半天一句话没有听进去。

化验结果要等两个半小时。两个半小时对妻子来说,就是一年时间,就是十年时间。省立医院位于闹市区,离步行街不远,离百货商场也不远。大姐说,我俩不要在这里傻等化验结果,不如先上街逛一逛?过去妻子去大姐家,就算不买东西都要上街逛一逛。逛街要有一副好心情,此时此刻妻子哪里都不想去。妻子说,要逛街你去逛,我在这里等化验结果。

前一天妻子跟我说,要去省立医院看皮肤病。我说,你想去你去吧。不想妻子自投罗网,像是走进鬼门关。那一刻,医院人多嘈杂,大姐坐身边,妻子却似孤身一人待在一座孤零零的荒岛上面。

三项检查,花去上千块钱。检查结果,不是红斑狼疮。不是红斑狼疮,是一件幸运的事。就是这一刻,妻子头脑清醒开来。妻子说,这是一个骗局。大姐问,怎么是骗局?妻子说,医生怀疑我得红斑狼疮,就是想多开化验单,就是想多拿回扣。医生开出来的药,妻子一样不拿。妻子说,不是想拿回扣吗?我一粒药都不拿。大姐说,你不拿药,皮肤病怎么好?妻子说,不是红斑狼疮,我就不会死!妻子气哼哼地丢下大姐,想直接坐车回家。大姐说,就算你回去,也要去我家吃过晌午饭吧。

妻子说,我就不该来这一趟。

大姐说,说来说去还怨上我了呢?

妻子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去了长途汽车站。

合肥至淮南,两个半小时车程。妻子下午两点多钟走进家门,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哇哇啦啦”,失声哭起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是在合肥跟大姐发生了争吵,或是半路上遇见了不良路人?妻子一边哭一边说,我在家待一个好好的,干吗要去合肥自找不自在。我好不容易听明白缘由,心里轻松地笑起来说,不是红斑狼疮不好吗?花一点钱算什么!妻子说,这是花钱的事吗?明明就是一个坑害人的骗局!我说,或许医生怀疑红斑狼疮,自有他的道理。妻子说,你不知道我上午半天是怎么过来的,那一刻我跳楼去死的心都有了。妻子不是心疼钱,是受到了大惊吓。

这天晚上,妻子平复心情后,问我一个其实已经不存在的问题。妻子问,我要真得了红斑狼疮,你说我该这么办?我推脱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妻子说,你现在就给我想一想。我说,想问题总要有一定的时间吧。我不想跟妻子纠缠这件虚无的事。

妻子说,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想的?

我问,你说你怎么想的?

妻子说,我要是真得了红斑狼疮,我不会拖累你,也不会拖累孩子,我不会拖累这个家,我会悄悄地离家出走,隐藏在深山老林里,一个人静悄悄地死去。

这是妻子坐在省立医院走廊上的那片阴影里想到的。走廊在十几层楼上,朝窗外望下去,就像站在悬崖边。

我说,我会带孩子一块去找你。

妻子说,你去哪里找,我叫你们生不见面,死不见尸。

妻子自个把自个说得泪眼婆娑的。

 

 

 
 
 

这天,妻子跟我说,今年是我俩结婚二十周年。我静心算一下,我俩结婚真是有了二十年。我说,我带你去吃饭,我带你去买花,我带你去买衣服。妻子说,我不上街吃饭,我不上街买花,我不上街买衣服。这些年妻子跟我过日子很简单,什么结婚纪念日、生日之类的,忘记就忘记,想起来就上我家附近菜市场,鸡呀鱼呀的买两样,回家自个烧一烧吃一吃,就算过去了。从来没有刻意地上街吃过饭、买过花或买过衣服什么的。我们这一代人,男人女人结合在一块过日子,多的是实际,少的是浪漫。

妻子说,今年我想让你给我买一件礼物。

我说,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说吧。

妻子说,我、我、我想要一条白金项链。

我不相信地望着妻子,确定不了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妻子问,你是不是嫌我这个女人太俗气了?

我慌忙说,不是,不是,我没想到你喜欢金银首饰。

妻子说,天下女人没有不喜欢金银首饰的。

妻子跟我结婚二十年,我从没给她买过一件金银首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俩结婚,那个时候不兴金银首饰,没听说谁结婚买项链戒指耳环之类的。我们这一代人所受的教育里,金银首饰是小资产阶级的东西,应该受到鄙视和唾弃。后来时代变化,金银首饰渐渐地兴起,我们家的经济不宽裕,妻子从来没想过要一件,我就从来没给她买一件。跟妻子一块工作的女同事差不多都有一件两件的,妻子不生羡慕,回家也不跟我说。或许那个时候,在妻子心里金银首饰真是可有可无的。一个女人一身珠光宝气的,妻子认为俗气。她出门不描眉不施粉,喜欢素面朝天。妻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金银首饰的?难道从她有了皮肤病之后?皮肤病跟金银首饰有什么关联呀!

我说,要买就买一条黄金项链,干嘛要白金项链呀?

妻子说,我喜欢白金项链。

难得妻子提出来买金银首饰,要买就及时地买,要买就在她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买。隔天上午,我带妻子一起去老凤祥银楼。我是第一次走进珠宝店。妻子是不是第一次走进珠宝店,我不知道。珠宝店就是珠宝店,眼睛望到哪里都是一片珠光宝气的。黄金首饰占两个柜台。白金首饰占两个柜台。宝石玉器占两个柜台。妻子不去细看黄金首饰,不去细看宝石玉器,走进去,问清楚,直接去白金首饰柜台。我不懂项链的款式,也不懂项链的做工,像一个傻子似的站在妻子旁边。

妻子问,你看哪种样式好看?

我说,你看好看就好看。

妻子问,你看我戴粗一点的好看,还是戴细一点的好看?

我依旧回答说,你看好看就好看。

妻子左挑右选,看上一条四克多的白金项链。四百零四块钱一克,价格一千八百零八块钱。营业员小姐说,这个数字吉利。妻子说,就拿这一条。我早已经看出来,妻子挑选白金项链,有意挑选细的。细的克数少,花钱就少。妻子给自个买白金项链,还是有那么一点舍不得花钱。银行卡在我身上,自始至终我手插口袋,一直紧紧地攥着,生怕银行卡长翅膀,“扑棱”一声飞走了。我跟妻子一起去收银台付钱。营业员小姐一边开票一边鼓动妻子再买一只吊坠跟白金项链在一起佩戴。

营业员小姐说,一条项链光秃秃地戴在脖子上多难看呀?

妻子说,我喜欢一条项链光秃秃地戴在脖子上。

项链包装在首饰盒里。出走老凤祥银楼,妻子拿出白金项链,要我替她戴上。项链的搭扣是螺丝的,头对头扭转几下就合上。一路上,白金项链就戴在妻子的脖子上。我觉得妻子不知不觉地有了某种变化。这个变化,不在她脖子上的白金项链上,而在她的心里。

晚上,我陪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条白金项链依旧戴在妻子的脖子上。我问,舍不得摘下来?妻子说,我要一连戴三天。灯光下,妻子脖子上的白金项链一片银光闪烁的。妻子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一条白金项链吗?我摇头说,不知道。妻子说,那天我从合肥回来的路上,走一路想一路,我要是真得了红斑狼疮,离家出走去了深山老林,我跟你二十年吃没吃着,穿没穿着,戴没戴着,你说我这一辈子亏不亏呀?

 

 
 
 

经历一场虚有的生死磨难,妻子变得对俗世生活格外地依恋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妻子吃不再心疼钱,穿不再心疼钱,戴不再心疼钱。钱是什么呀?真像人们说的那样,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身外之物,对活着的人有用。人一死,还有什么用呢?就什么用都没有了。或许,这就是金钱的虚妄之处。或许,这也是生命的尊贵之处。

那段时间,妻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从现在起我要对自个好一点。怎样对自个好一点呢?就是上街想买什么买什么,就是在家少干家务活或不干家务活。比如说洗衣服,过去她是内衣不能跟外衣一块洗,更是不能放洗衣机里一块洗。内衣单独上手洗,外衣多了才放洗衣机里洗。现在顾不上这样区分,上超市买一瓶洗衣消毒液,不管内衣外衣,一齐塞洗衣机里,“哗啦啦”地搅动开。妻子说,我过去傻,上手洗衣服,衣服没见多干净,一双手倒变成老太太的手。

再比如说擦地板。我家两间卧室铺的木地板,过去一直是妻子拿抹布擦,像个日本女人一样,跪在地板上一块一块地擦。不是每天擦一遍,最起码三天就得擦一遍。妻子说上拖把拖,拐拐角角的哪能拖干净?现在妻子不拿抹布擦地板,就算把拖地的任务都交给了我。

妻子说,我擦这么多年地板,该你擦两年了。我说,我肚子大弯不下来腰。妻子说,谁叫你弯腰擦呀?跟我一样跪在地板上一块一块地擦。不是我不擦,实在是跪在地板上不好受。妻子说,看你一副受刑的样子,你拿拖把简单地拖一拖吧。我像受到大赦一般,乐颠颠地拿拖把去拖地板。

妻子问,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不想上手洗衣服、不想跪在地板上擦地板了吗?我跟你说,过去我觉得干家务是一种享受,现在我觉得干家务活受罪。

从前妻子每天早上早起烧早饭,闺女吃罢早饭去上学。现在妻子不烧早饭,早早地起床去跳广场舞。妻子喊醒闺女,随手丢一点零钱给她,说你想吃什么到小区门口买。我家小区门口卖早点的多,闺女倒是很乐意。过去妻子不让闺女在小区门口买早点,说都是地沟油炸出来的垃圾食品。现在妻子说,地沟油怎么啦?别人家的孩子能吃,你就能吃!将来你上大学,工作走上社会,我总不能一直跟着你做饭吧。

妻子起床去跳广场舞,闺女起床去上学,我依旧赖在被窝里睡懒觉。过去的早上,葱花油盐,紧张忙碌。现在的早上,鼾声缭绕,清闲安静。妻子跳舞回头,早饭顺手提回来。我赶紧地起床刷牙洗脸,吃罢早饭去上班。

是个周末。妻子说,今天休息,我俩不上班,闺女不上学,我们一家人晌午出去吃饭吧。我说,你想出去吃就出去吃。一家人晌午出去吃饭,就省下上午买菜烧饭的时间,就省下晌午洗碗午休的时间。省下时间干什么?妻子拉上我和闺女陪她一起逛商场。妻子说,我看上件羊毛衫,我想买下来。我说,羊毛衫你都买五件了,不能买一件其他的衣服?妻子说,开春天我一天换一件羊毛衫,你说我的羊毛衫多吗?我说,那你就买吧。

过去妻子不愿上街吃饭,舍不得花钱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上街吃不着可口的菜肴。妻子嘴刁,荤菜只喜欢吃鱼,红烧鲫鱼或红烧瓦块鱼,不吃鲢鱼和鲤鱼。说鲢鱼鱼肉腥,说鲤鱼鱼肉酸。妻子吃鸡,只吃胸脯上的那两块鸡脯肉。妻子吃猪肉,只吃猪肉里的配菜。一年到头,我们家牛羊肉不进门。妻子不吃牛羊肉,闻一闻飘散在空气中的膻味都受不了。现在妻子不怕牛羊肉的膻味了,专门上街吃火锅。不是吃牛肉火锅,就是吃羊肉火锅。妻子的胃口变化之大,太不可思议了。

我说,听别人说牛羊肉是发物。

妻子问,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你有皮肤病少吃。

妻子说,我这么多年不吃牛羊肉,不是照样得了皮肤病?

我说,饮食上多注意一些,对你的皮肤病总是有好处的。

妻子说,皮肤病不就是痒吗?我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怕它痒!

妻子过去不说粗鲁话,现在经常说。我吃惊地望着妻子,难道皮肤病里有毒,她的身上染上毒,她的心理一样染上毒?

 

 
 
 

妻子的皮肤病,经过夏天的汗水煮一煮,就会好转一些;到了秋冬天,皮肤干燥,就会厉害一些。总之,它就像妻子身上的胎记一般,稳固在膝盖和胳膊肘上,时好时坏地一直拖下来,没有治疗的好药物,就不再去治疗。这一年,妻子的腰椎病犯了,躺在床上起不了床,我喊中医上门刺血治疗。所谓刺血治疗,就是在后腰疼痛部分刺针、拔罐、贴膏药,再辅助性地喝一喝汤药。刺针是刺破皮肤。拔罐是拔出里边的积液。贴膏药是一大块膏药贴在后腰部。喝汤药是调节身体阴虚。整个腊月天,妻子前后一连刺血治疗四次。出正月,进二月,天气一天一天转暖,妻子的腰疼病不见根本性的好转,身上的皮肤病却好多了。妻子捋胳膊拉裤腿让我瞧,鳞屑真的少多了。很显然,皮肤病的好转跟刺血有关。妻子说,我的皮肤病难道跟血液有关,是一种血液里的毛病?这是我头一次仔细地观察妻子的皮肤病,鳞屑一层叠一层垒上面,疙里疙瘩的就像一大片山窝。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贫瘠山窝。是一片长满鳞屑和疤痕的富有山窝。

天气再暖一暖,妻子喜欢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是晒身体,更是晒皮肤病。妻子捋起衣袖、卷起裤腿,膝盖和胳膊肘一齐暴露在阳光下。妻子说,这叫日光治疗。太阳光的紫外线有杀菌消毒作用。或许这么晒一晒太阳,对皮肤病真的有好处。这一天,我看见妻子坐在那里不光晒太阳,手上拿着一只刀片,“咯嚓咯嚓”地刮膝盖上的鳞屑。鳞屑纷纷扬扬地脱落,随风卷扬进房间里。我问,你这是干什么呀?妻子说,我上手抓不解痒。妻子手上的刀片越刮越快,继而“哗啦、哗啦”划出两道血口子,很快地就有血亮汪汪地流出来。我赶紧跑过去,强行地夺下妻子手里的刀片。我问,划烂不疼呀?妻子说,疼比痒好受。那一刻,我看见妻子的眼里充满凶光和仇恨,像是一个杀人犯。这一夜,我没有睡好觉。夜梦里有一个男人手持一把刀,不断地追赶我。

隔一年,我和妻子离婚了。妻子不愿意离婚,法官不愿意判决。我和妻子先后去法院纠缠半年多时间。我恳求法官看一下妻子膝盖和胳膊肘上的刀疤与鳞屑。我说,我担心哪一天妻子的刀片会划在我的脖子上。妻子坚持说,我这是刺血治疗皮肤病,我的心理没问题。我说,你的心理没问题,我的心理有问题,我跟你过日子早已失去了安全感。

最后法官宣判我净身出户。依照现行的婚姻法,夫妻双方若有一方犯生活作风问题,才会被剥夺夫妻双方的共同财产而净身出户。我就像那种生活作风出问题的男人。

 

2018年1月24日  华地润园

 

以上内容已发表于《星火》2019年第1期深小说栏目。欢迎大家继续关注本公众号,或购买纸刊阅读其他作品。

 

 

 

 

读者

评刊

山西朔州    李德霞:

 

拿到《星火》第1期,是个雪花飘飞的日子。瑞雪兆丰年,也造就了我的好心情。打开杂志,读的第一篇作品是曹多勇的《鳞屑》。
      《鳞屑》是一篇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小说。更确切一点说,是以夫妻生活为描写对象的小说。谁都知道,鳞屑是皮肤病的产物,惹人烦,惹人厌。皮肤病长在谁的身上,都不好受,却偏偏长在“妻子”的胳膊肘和膝盖上,让“妻子”寝食难安,痛不欲生。“妻子”到省城寻医的一段亲历,让她彻底改变了对生活的认知和态度。“妻子”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妻子,“她”离我越来越远,最终导致“我”和“妻子”的分道扬镳。
      谁之错?是“我”?是“妻子”?还是该死的皮肤病?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的定论。其实,夫妻之间的关系,就是那么微妙,让人说不清、道不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要用心呵护才是。
      喜欢曹多勇的小说,是从他的《年馍》开始的。感谢《星火》推出他的这篇作品。

 

河北石家庄    李江红:

曹多勇老师的《鳞屑》令我读得心有戚戚焉。小说中“我”跟妻子结婚已经20年,“这些年妻子跟我过日子很简单,什么结婚纪念日、生日之类的,忘记就忘记,想起来就上我家附近菜市场,鸡呀鱼呀的买两样,回家自个烧一烧吃一吃,就算过去了。”“妻子问,你看哪种样式好看?我说,你看好看就好看。妻子问,你看我戴粗一点的好看,还是戴细的好看?我依旧回答说,你看好看就好看。”这不是敷衍,也不是不爱,而是二十年的耳鬓厮磨,左手摸右手,两个人早已过成了一个人,这便是我们生活中大多数寻常百姓的生活模式。在现实中,当我们猛然听到身边某个熟识的人突然罹患了不治之症,或英年早逝的消息,总会生出像“妻子”一样的感触:以后一定要对自己好点呀,该吃吃,该喝喝。但时间一久,还照旧原来的习惯。文中的“妻子”在经历了一场医院之行后竟然来了个彻底改变,当然,鳞屑病这个顽疾搁谁也不是一件喜悦的事情,她试图用生活上的“奢华”来掩盖心结,结果往偏激的道理上越走越远。我站在一个女性的角度来体味人物,同是妻子,多么希望丈夫更多一些温存体贴,耐心开导呀。

 

浙江嘉兴    宋发治:

读了曹多勇老师《鳞屑》。看似不起眼的皮肤病,不仅仅是折磨了一个人,更是折磨着一个家庭。如果说生在皮肤上的病不好医治,那生在心上的病,就更难医治。作者通过细致的生活观察,将生活中普通的一件事,写进小说,写出了婚姻生活里的种种无奈或困惑。我想,好的小说,是给人启迪的,在感受故事精彩的同时,能够带给读者一点思考,那就是这个小说的成功之处。

 

河南周家口    孙全鹏:

《鳞屑》写得有起伏,对比运用较好,确诊前后丈夫、妻子、大姐的心理变化写得很具体。对妻子后来的描写很有现实意义;但对丈夫写得太现实,太残忍了,刚开始充满温情,到最后温情是下降的。在作品中,亲情更多是人性的温度计,随着病情的变化,人性也发生变化。这也许是一种现实,是作者所指示的意义所在。

 

河南南阳    杨永汉:

       读完曹多勇先生的短篇小说《鳞屑》,掩卷深思,颇多感慨。
      表面看,小说以散淡平和的散文笔法叙写,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在这种看似自然质朴的文本里藏匿着作品深刻的内涵。透过这种描述的表征,细细追踪下去,聪明的读者自会从中悟出丰富的意蕴。严格说,作品的故事并不复杂,妻子得了一种类似牛皮癣的病症,生长在“两只胳膊肘和两只膝盖处”,各有五分硬币那么大,遭到了丈夫“我”的嫌弃:原先经常搂着妻子睡觉的“我”有些疏远了老婆。尤其是,妻子在合肥的大姐,偶尔来淮南家中,在睡觉的安排上,妻子分明也感到了她的嫌弃,这令她很受伤。妻子终于决定去省立医院看病。在大姐的陪伴下,到省立医院后,医生疑似红斑狼疮,化验花费了上千元。
      回家之后的妻子,仿佛从这次治疗鳞屑中悟出些什么,看破了红尘:一改以前的勤劳节俭,多年擦地板的习惯让给了丈夫,有空不再将自己封闭起来,也出门跳起了广场舞,吃饭穿衣也奢侈起来,竟然还破天荒买了一条白金项链。
       从小说文本中我们看出,“我”一直在责怪妻子的心理有问题,事实上正是“我”的心理龌龊,严重伤害了妻子。
       曹多勇是我比较喜欢的一位作家,他早期以写农村题材见长,发表过较有影响的短篇小说《种上那块河滩地》《年馍》等,作品的笔法沉稳凝练。对于《鳞屑》这个短篇,如果作家在女主人公——妻子对待除掉鳞屑的认知态度上做进一步的深入挖掘,那这篇作品的立意和品质可能就更加完美了。一点浅见,就教于方家。

 

安徽合肥    孙功俊:

本期我最喜欢的小说,是安徽作家曹多勇的《鳞屑》。原因有二:一是作家和我老乡,二是我读过作家多篇小说。
      《鳞屑》是一篇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小说,情节并不复杂。“妻子”得了一种类似牛皮癣的病症,遭到了丈夫“我”的嫌弃,这是现实生活中一种很普遍的现象。“妻子”知道“我”嫌弃,心中很受伤,自决定去省立医院看病。在大姐的陪伴下,花费了上千元,对医生所开的药一点也没有拿,就直接回了家。回家后的妻子,一改从前的节俭,不再将自己封闭起来,跳起了广场舞,生活也奢侈起来。正是这种种行为,使“我”从原先的嫌弃转变到无法忍受,提出了离婚,一个完整的家庭由此破裂。
       究其根源,是谁导致一个家庭的破裂,是妻子的鳞屑病?还是做丈夫的“我”?小说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读者从小说的叙述中似乎看出来了,又似乎没有看明白。我觉得这就是《鳞屑》的微妙之处,作家也没有谴责谁是谁非。一个家庭夫妻之间的生活,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有时因一句话,或一件事而导致分离,是现实中常有的事,谁对谁错,外人说不清。
       小说取名《鳞屑》,鳞屑是一种皮肤上的病。换句话说,如果一个家庭患了“病”,不及时医治,最终只会破裂。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浅见,不知与作家的用意是否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