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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评论
丁伯刚长篇小说《斜岭路三号》
发布时间:2017-12-11 14:15:39
如旋涡吞吸旋涡
□张定浩
 
     《斜岭路三号》是丁伯刚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 却并非他的新作,他最初在期刊上将之发表已有将 10年的时间。这是颇有意味的事。10年的时间,多少喧嚷一时的小说早被人遗忘,但这部当时寂寂无闻的小说却有可能克服了时间,成为一部依旧崭新的作品。
      这10年,乃至更长久的时间里,在这部长篇之外,丁伯刚一直致力写他的中篇,在3到5万字的篇幅里,他如春蚕吐丝般,缓慢而结实地营造出赣皖交界处一个又一个普通中国人的世界。这些世界谈不上迷人,却真实可触,如果按照叔本华的说法,世界分为意志的世界和表象的世界,那么丁伯刚的小说首先吸引我们的,就是其中无与伦比的、同时在意志世界和表象世界两面所抵达的真实。
      他写过一篇文章谈论王璞的小说,他看到王璞小说反复呈现某种基本主题,即在暴力与恐怖面前人性与人际关系的崩溃,贯穿她前后几十年的创作;看到她那种“外在世界与内心世界的界限彻底打乱重组,不同时空层面的快速闪回转换”,不是简单的 写作技巧,而就是“她所感受到的生活本身”;他看到八九十年代以来的各种文学思潮并没有在王璞作品中留下痕迹,“她的小说从第一篇开始,即避开各种各样时潮,避开所有这些政治化、社会化、思潮化小说的俗套,直指人的心灵世界,指向我们这个民族精神生活的最伤痛刻骨处……始终按照自己的内心需要,遵循自己所感受到的心灵真实,一篇篇往下写”;他写王璞小说的遭遇,“多年来她在《收获》杂志发了那么多小说,却没引起半点反响,为此她说自己非常惭愧,辜负了杂志与编辑们的期望”。种种这些他在另一位小说家作品中感受到的写作状况,某个基本主题的重复,努力展现自身感受到的生活,避开时潮而遵循心灵真实,以及一种被小范围认可之后油然而生的更大落寞,似乎都如夫子自道,可以直接原封不动移用在他自己身上。
      假使以音乐为喻,丁伯刚的音域并不宽阔,但他 对于这个狭窄而有局限的音域本身有着惊人的敏感。詹姆斯·伍德把小说家粗略分成两种,书写他者的和书写自我的,丁伯刚笔下的主人公,看上去似乎都是和他本人相似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执著于书写自我的小说家,相反,他好像更愿意将自己当作一个音叉,放在人世里,小心地探寻和捕捉那些可以让这把音叉获得共鸣的声音。
      这也是《斜岭路三号》于开头处呈现给我们的景象。不善言辞、敏感内向的陈青石在一次婚宴上发现一个自己的翻版——杨大力。所有的动作和表情都甚为熟稔,看着面前这个人,就像看着镜中的自己,一时间陈青石尴尬不已,他想今天怎就碰得如此之巧,两个同类货色偏偏坐到了一起,搞什么展览一般。陈青石越来越抬不起头,他怕周围的人看出什么,看出他和他是同一类人,看出今天这里无意间进行着一次展览。
      虚弱者过分专注于自己留下的痕迹,在心里产生没完没了的反应,以致无法作出任何行动性的回应,呈现出一种无能为力的样貌。在这一点上,虚弱者类似于舍勒所谈论过的“窘迫者”,“窘迫者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往何处放,他感觉自己的言行遇到了障碍。引回的原因在于仿效旁观者和对话者的注意力活动,觉得它是针对自己的。于是他通过介入这种活动而被逐回自身。窘迫既是思想障碍,也是运动机能的障碍”(舍勒《论害羞与羞感》)。但与窘迫者“既没 有掩饰的倾向,更不会为这种倾向作价值辩护”不同,虚弱者在被自己压垮之后,却每每虚构出或夸大 了一种敌对的外力,比如这段小说引文提到的“展览”云云,酒席上大概除了陈青石本人之外没有其他人会 “看出”,他看似始终在自责,实际上却暗暗把自己的种种不堪归咎于外力的冒犯。虚弱者很快会转变成一个类似尼采所言的“怨恨者”,一个充满痛苦的存在。
      《斜岭路三号》,写的是一个虚弱者遇到一个比自己更虚弱的窘迫者。起先,是一种遇到同类的纯粹愉悦,两位朋友比赛着诉说各自的无能,各自的不堪与猥琐、失败和耻辱,无论话题多么沉重,表情却始 终轻松、兴奋,仿佛那根本不算什么出丑卖乖,丢人现眼,倒是多么光荣的事情了。
      随后,当陈青石一点点介入杨大力的家庭,介入 一群比他更虚弱的人中间,他发现事情慢慢在变化,起初他没出现的时候,祠堂一角平平静静、安安稳稳,每个人过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生活。杨大力躲在河边修他的车,杨竹生每天夜里捕他的鱼,吴翠红制她的虾酱,月季到造纸厂上她的班,小月缩在厨房没完没了摆弄她的油盐酱醋。陈青石一掺和进来,面前的一切便乱了。不可思议之处在于,祠堂里这一家直到现在,仍不能认清陈青石是怎样一种人。不知他什么能力也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知他把他们害了。他们反倒进一步,一个个表现出更为疯狂的劲头,继续把他视为无所不能的人,视为生活中的惟一希望,惟一指靠。他们不顾一切抓紧他, 像一条条蚂蝗,牢牢吸附在他身上……
      虚弱个体在世间的无助与无救,和弱者一直艰难却持久地存活于世间,是一体两面的事实。因此,可能最终的问题并非在于他们如何得到拯救,而是如何得以顽强地存活。生活中的斗争,很多并非发生在弱者与强者之间,而是发生在同类之间,是弱者与弱者的抱团取暖,是弱者与弱者之间的相互倾轧,以及倾轧之中难以摆脱的彼此依赖。丁伯刚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在《斜岭路三号》这部他迄今惟一正式 拿出来发表的长篇中,他实际上要处理的,是比他那些中篇更为沉重复杂的问题,更阴郁也更绝望,这种阴郁和绝望不能从简单的社会历史分析模式中得到解释,甚至也无关乎什么现代性和精神分析。“河中的水流很急,浑黄中时而发生咯咯的闷响,那是旋涡与旋涡之间正在相互吞吸。”令丁伯刚着迷的,正是这种恒久的如旋涡吞吸旋涡的生活样态。在这样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人是无辜的,也不期待什么改变。
 
(来源:《文艺报》2017年12月6日第七版)